地铁在隧道中疾驰，车厢有节奏地摇晃着。陈墨靠着门边的立柱，耳机里没有音乐，只是安静地看着对面车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
那张脸在流动的光影中时隐时现，像另一个世界的人在窥视这个时空。
六七分相似。
这个认知在脑海中反复回响。如果只是容貌的相似，或许还能一笑置之。但宋雪琪描述的细节——那些无意识的小动作，习惯性的姿态，甚至品红酒的特定方式——这种程度的巧合已经超出了简单的概率范畴。
陈墨想起前世看过的一些理论：每个人在无意识中形成的习惯，其实是性格、经历、乃至思维方式的外在体现。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如果在某些习惯性动作上高度一致，可能意味着他们在深层次的性格特质上有共通之处。
那么，他和沈听澜，这个从未谋面的逝者，究竟有多少相似的内在？
列车到站，陈墨随着人流走出车厢。回学校的路上，他特意绕道去了附近一家还在营业的书店。心理学专区的书架上，他找到了几本关于创伤后应激障碍和抑郁症的专业书籍。
抱着书走到收银台时，店员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看了眼书名，又抬眼看了看陈墨年轻的脸，眼神里闪过一丝诧异，但什么也没说。
回到宿舍已经是晚上十点半。王轩正在打游戏，戴着耳机大呼小叫。李浩在跟女朋友视频，声音腻得让人起鸡皮疙瘩。陈墨的床位在最里面，他把书放在桌上，没有开大灯，只打开了台灯。
暖黄的光晕照亮桌面一小片区域，像舞台的聚光灯。
他翻开那本《创伤心理学导论》，目录页上，“丧失与哀伤”“复杂性哀伤”“创伤性丧失”这些词条排成一列。翻到相应章节，专业而冷静的文字描述着人类在失去挚爱后可能经历的心理过程。
“创伤性丧失通常指突然、暴力、或过早发生的死亡，这种丧失往往超出个体正常的心理承受范围，导致哀伤过程受阻……”
陈墨的指尖划过这行字，脑海中浮现秦清月坐在餐桌前等待的画面，冷掉的牛排，燃烧殆尽的蜡烛，还有那句永远得不到回应的“有惊喜”。
“复杂性哀伤的特征包括：对逝者的持续性思念，对丧失事实的回避或过度沉浸，情感麻木，对未来的无望感，以及可能伴随的重度抑郁症状……”
他想起宋雪琪的描述——秦清月锁起来的画室，不再碰的画笔，站在阳台上的四个小时，还有浴缸里被血染红的水。
这些文字不再是抽象的理论，而是具象化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正在经历的痛苦。
手机屏幕亮起，是宋雪琪发来的新消息。
“清月已经睡了，医生开了助眠药。谢谢你今天的理解，陈墨。下周日的安排不变，如果你改变主意，随时告诉我，没关系的。”
陈墨回复：“我没改变主意。”
“那就好。另外……我可以发一些听澜的照片给你吗？不是要你模仿，只是想让你多了解一些。如果你觉得不合适，就当我没提。”
陈墨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很久。理性告诉他应该拒绝——了解得越多，就越容易不自觉地被卷入那个逝者的影子中。但另一种冲动在驱使着他：如果他要帮助秦清月，就必须先理解她在失去什么。
“发吧。”他最终回复。
几秒钟后，手机开始连续震动。一张张照片在屏幕上出现。
第一张是沈听澜的独照，看起来二十出头，站在剑桥大学的校园里，身后是着名的国王学院教堂。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卡其裤，手里拿着几本书，对着镜头微笑。那笑容里有种干净的书卷气，还有几分年轻人特有的明亮。
陈墨放大照片，仔细看他的眼睛。确实很像——不是形状，而是眼神里那种沉静通透的东西。
第二张是沈听澜和秦清月的合照，两人都更年轻些，大概十七八岁。背景是雪山，他们穿着厚重的滑雪服，秦清月整个人挂在沈听澜身上，两人笑得毫无形象。秦清月的眼睛弯成月牙，那是陈墨今晚从未见过的、鲜活明亮的笑容。
第三张是正式场合的照片。沈听澜穿着深色西装，在某个论坛上发表演讲。他站在讲台后，一只手扶着麦克风，另一只手自然地做着手势。照片抓拍得很专业，捕捉到了他演讲时专注而自信的神情。
陈墨注意到，沈听澜握麦克风的姿势，和他前世在重要场合发言时的习惯一模一样——拇指扣在麦克风侧面，食指和中指并拢轻托底部。
第四张、第五张、第六张……
生活照，旅行照，家庭聚会照。沈听澜在图书馆熬夜的黑眼圈，在厨房做饭系围裙的笨拙模样，抱着朋友的狗笑得像个孩子，还有一张是他趴在桌上睡着了，秦清月偷偷在他脸上画了胡子。
每一张照片里，他都是鲜活的，生动的，充满生命力的。
最后一张是他们的订婚照。沈听澜穿着定制西装，秦清月一袭简约的白色连衣裙，没有夸张的珠宝，只有左手无名指上那枚素圈戒指。两人额头相抵，闭着眼微笑，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们身上，美好得像电影海报。
宋雪琪又发来消息：“他们订婚那天，清月说不要盛大的仪式，只要最亲近的几个人在场就好。听澜尊重她的一切选择。这张照片是我拍的，当时我在想，这大概就是爱情最好的样子。”
陈墨放下手机，闭上眼睛。
他理解秦清月的痛苦了。
失去的不仅是一个人，是一段青梅竹马的纯真时光，是一个默契到无需言语的眼神交流，是一起规划好的未来——要去哪里旅行，要生几个孩子，要怎样慢慢变老。
失去的是一个世界。
台灯的光晕在眼皮上投下温暖的橘红色。陈墨重新睁开眼睛，翻开另一本书，《抑郁症的认知行为治疗》。书里描述了重度抑郁症患者的常见症状：持续的情绪低落，兴趣丧失，睡眠障碍，食欲改变，精力减退，自我价值感降低，注意力难以集中，以及……自杀意念。
每一行描述，都对应着宋雪琪讲述中秦清月的状态。
“抑郁症不是简单的‘心情不好’，而是大脑化学物质失衡导致的疾病，需要专业治疗和药物干预。”书里这样写道，“但社会支持系统在康复过程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患者的孤独感越强，康复的难度越大。”
陈墨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
他明白宋雪琪为什么如此急切地想为秦清月建立新的社会连接。当一个人把自己完全封闭在痛苦的记忆里，拒绝与外界接触时，任何治疗都会事倍功半。
而他，因为那张相似的脸，成了最有可能被秦清月接纳的“外界”。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这次是孙小筱：“学弟，周末的电影你到底去不去呀？再不确定票要卖光啦！[委屈]”
陈墨看着那个活泼的表情包，再看着桌上摊开的心理学书籍，忽然觉得自己分裂成了两个人。
一个是十九岁的大学生，有着普通的烦恼和简单的快乐，被可爱的女孩子追着看电影。另一个是背负着秘密的重生者，此刻正试图理解一个陌生女人的心碎，并考虑如何帮助她走出重度抑郁的泥潭。
“去。”他回复孙小筱，“时间地点发我。”
然后他重新打开和宋雪琪的聊天界面，打字：“我需要一些更具体的资料。秦小姐的抑郁症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加重的？她目前在接受哪些治疗？医生对她的预后判断是什么？”
消息发出去后，他等了大约十分钟，宋雪琪的回复才过来。
“抱歉，刚在跟清月家的阿姨通话。症状明显加重是在流产之后，大概去年十一月份。她开始出现严重的失眠和厌食，体重最低时只有八十斤（她身高168）。目前在北京一家私立医院接受治疗，主治医生是业内顶尖的专家，治疗方案包括药物（SSRI类抗抑郁药，助眠药）和每周两次的心理咨询。预后……医生说情况不乐观。清月的抑郁是典型的创伤性抑郁，与特定的丧失事件紧密绑定，除非她能在某种程度上‘处理’这种丧失，否则药物只能控制症状，无法治愈根源。”
陈墨继续问：“她有过自杀尝试，医生知道吗？”
“知道。三次尝试后，医生建议过住院治疗，但清月强烈反对。她父母不忍心强迫她，所以目前是在家中由专人24小时看护。这也是为什么我今天敢带她出来——有司机和保镖远远跟着，只是没进餐厅。”
陈墨能想象那个画面：一个优雅美丽的女人坐在餐厅里，看起来一切正常，而窗外不远处，有人正时刻准备着在她做出极端举动时冲进来。
“她的家人呢？父母不能帮助她吗？”
这一次，宋雪琪的回复间隔更长。当消息进来时，陈墨能感觉到文字里透露出的无奈。
“秦伯父和伯母……他们很爱清月，但不懂怎么帮她。那个年代的人，觉得抑郁症就是‘想不开’，总劝她‘向前看’‘振作起来’。每次见面，清月都要强打精神表现得正常一些，反而更累。至于沈家那边……出事之后，两家关系变得很微妙。沈家父母看到清月就会想起儿子，清月看到他们也会愧疚，觉得是自己‘克死’了听澜——虽然没人这么说，但她自己这么想。所以现在，清月基本是独自住在听澜生前买的那套房子里，只有阿姨、保镖和我经常过去。”
孤独。
这个词在陈墨脑海中盘旋。秦清月被爱包围着，却活在彻骨的孤独里——因为真正理解她痛苦的人已经不在，而剩下的人，要么不懂，要么不敢触碰。
“我明白了。”陈墨回复，“周日下午两点，我会准时到画室。”
“谢谢你，陈墨。真的。”
结束对话后，陈墨没有立刻关灯睡觉。他重新翻开书，找到了关于“哀伤治疗”的章节。其中提到一种治疗方法叫“持续性联结”——不是让生者“忘记”逝者，而是在承认丧失的基础上，建立一种新的、健康的联结方式，让逝者成为记忆中的存在，而不是困住生者的幽灵。
具体的方法包括：讲述逝者的故事，整理遗物，完成逝者未竟的心愿，以及……在适当的时候，允许新的关系进入生活。
陈墨思考着这些方法哪些适用于秦清月。
讲述故事——她显然还做不到，一提就崩溃。
整理遗物——那些东西都被锁起来了。
未竟的心愿……
他忽然想到什么，给宋雪琪发了条消息：“沈听澜生前，有什么特别想和秦小姐一起做但没来得及做的事吗？”
这次回复很快：“很多。他们计划过去冰岛看极光，去非洲做志愿者，听澜还想帮清月办一次个人画展——清月的画很好，但她从来不愿意展示。最具体的一个……听澜去世前一周，他们在讨论领养一只猫。清月喜欢猫，但听澜对猫毛过敏，一直在找低过敏品种。后来听澜偷偷联系了育种机构，已经订了一只俄罗斯蓝猫，准备在订婚纪念日那天给她惊喜。猫后来送到了，清月只看了一眼，就让送回去了。”
一只猫。
陈墨记下了这个细节。
他又问：“那副鸢尾花胸针呢？她戴过吗？”
“从来没有。盒子都没打开过，一直放在床头柜里。那是听澜留给她的最后一件礼物，她可能觉得……太沉重了。”
问完这些问题，已经接近凌晨一点。宿舍里，王轩的游戏打完了，正和李浩争论哪个英雄更强。陈墨合上书，关掉台灯，在一片黑暗中躺下。
但他睡不着。
脑海中反复播放着今晚的画面：秦清月颤抖的手，滑落的眼泪，那个破碎的眼神。还有照片里沈听澜明亮的笑容，他们相拥的温暖，以及浴缸里被想象出的血水。
抑郁症。
这个词曾经对他来说很抽象。前世他认识一些事业有成的朋友，偶尔会提起自己“抑郁了”，但那些人依然能正常工作社交，吃药控制，看起来和常人无异。
但秦清月的抑郁是另一种维度——那是生命根基被摧毁后的坍塌，是灵魂的一部分随着挚爱死去后的空洞。药物可以让她睡觉，可以让她吃饭，可以防止她伤害自己，但填补不了那个空洞。
那个空洞里曾经装着十八年的共同记忆，装着未来五十年的规划，装着早晨醒来的第一个微笑和睡前最后一个吻。
而他现在要做的，是站在这个空洞边缘，尝试向里面抛下一根绳子。
不是因为爱情，甚至不是因为强烈的同情——那种纯粹的、极致的痛苦本身，拥有一种沉重的美感，让人无法转身离开。
就像目睹一场壮丽的日落，即使知道黑夜即将降临，依然会驻足观看。
黑暗中，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陈墨以为又是宋雪琪，拿起来看，却发现是秦清月的微信好友申请。
头像是一幅画的局部——深蓝色的背景上，隐约有鸢尾花的轮廓。验证信息只有两个字：“谢谢。”
陈墨盯着这两个字看了很久，通过了申请。
对话界面空空如也，谁也没有先说话。陈墨能看到她的朋友圈——一条横线，没有内容，要么是全部屏蔽，要么是从来不发。
大约五分钟后，秦清月发来第一条消息：“今天的事，对不起。”
陈墨回复：“不用道歉。”
“雪琪都跟你说了吧。关于听澜，关于我。”她的用词很克制，但陈墨能感觉到文字背后的小心翼翼。
“说了一些。”
“你一定觉得我很可笑。对着一个陌生人崩溃大哭。”
“不觉得。”
对话又停滞了。陈墨看着屏幕上方的“对方正在输入…”断断续续出现又消失，最后她发来一句：“我和雪琪说了，如果你不方便，不用勉强。我已经麻烦太多人了。”
陈墨想了想，回复：“周日我会去画室。两点，对吗？”
这一次，“对方正在输入…”持续了更长时间。最后发来的消息是：“你真的愿意来？”
“嗯。”
“为什么？”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陈墨打了几个字又删掉，最后说：“因为我觉得，也许你需要一个可以安静待着，不用强颜欢笑的地方。而我可以提供这样一个地方。”
秦清月没有立刻回复。陈墨以为对话结束了，正准备放下手机，新消息进来了。
“听澜以前也这么说。他说在我身边，他可以完全放松，不用做沈家的长孙，不用做优秀的继承人，只需要做自己。”她停顿了一下，又发来一条，“但你不是他。我知道。”
“我知道你知道。”陈墨回复。
“那我们周日见。”
“周日见。”
结束对话后，陈墨终于有了一丝睡意。他放下手机，在黑暗中闭上眼睛。
恍惚间，他做了个梦。梦里他站在一片空白之中，对面站着沈听澜。他们像照镜子一样对视，但镜中人穿着剑桥的衬衫，手里拿着红酒，笑容明亮。而镜外人穿着普通的外套，眼神里有重生的沧桑。
“好好对她。”梦里的沈听澜说，然后转身走向一片光里。
而两小时后，他将坐上地铁，穿越半个城市，去往另一个世界——那里有锁住的画室，未打开的礼物，和一颗破碎的心。
手机闹钟响起，新的一天开始了。陈墨洗漱，换衣服，收拾书包。出门前，他最后看了一眼桌上那几本心理学书籍，然后轻轻关上了门。
走廊里传来其他宿舍的喧闹声，有人在大声背英语单词，有人在争论早餐吃什么。这些声音如此真实，如此鲜活。
陈墨深吸一口气，走向楼梯。
他即将同时行走在两个世界里，而他必须找到平衡点——既不过度卷入秦清月的痛苦而迷失自己，也不因自我保护而冷漠疏离。
这可能是重生以来，最困难的一次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