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送来的那面“状元及第,光耀乡梓”的锦旗,如同一个最醒目的宣告,将陈墨家的荣耀与“发达”,直观地展现在每一个踏入家门的客人眼前。红底金字,悬挂在客厅正墙,无声,却仿佛有千钧重量,压得陈父陈母脸上的笑容,在连续几日的喧闹后,渐渐带上了一丝难以言说的疲惫。
县、镇、村三级奖励,累计一万七千元现金的消息,在这个熟人社会的小城里,尤其是在沾亲带故的圈子里,传播的速度比任何官方通知都要迅捷和详尽。最初几日,上门的多是真心道贺的左邻右舍和父母较为亲近的友人,带来的也是纯粹的喜悦与羡慕。
但风向,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转变。
从第三天开始,上门的人群里,开始混杂进一些平日里走动并不频繁,甚至只有在年节时才会勉强记起的面孔——那些远房的、平素近乎遗忘的亲戚们。
首先登门的,是陈母那边的一位远房表姨,带着她那个比陈墨大两岁、高中毕业后就一直在家闲晃的儿子。
“桂芳啊,恭喜恭喜!小墨真是出息了!我就说嘛,这孩子从小看着就聪明!”表姨拉着陈母的手,热情得近乎夸张,目光却时不时瞟向墙上那面锦旗,以及陈墨紧闭的房门(仿佛那扇门后藏着金山银山),“你看,小墨这一下子拿了这么多奖金,上大学肯定花不完吧?我家这小子,最近想跟人合伙做点小生意,就是差点本钱,你看……能不能先借个五千应应急?等赚了钱,立马还!”
陈母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她本性淳朴,不擅拒绝,尤其是面对亲戚的开口。她嗫嚅着:“他表姨,这钱……是孩子自己挣的,我们做父母的,不好……”
“哎呀,小墨的钱不就是你们的钱嘛!孩子懂事,还能不听你们的?”表姨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就这么说定了啊,等你们方便的时候!”说完,几乎是不由分说地留下了一袋廉价水果,便拉着儿子匆匆走了,仿佛慢一步,陈母就会反悔似的。
陈母看着那袋水果和关上的房门,重重叹了口气,眉头拧成了一个结。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接下来的几天,陈墨家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门庭若市”。
陈父那边的一位堂叔,提着两瓶散装白酒上门,酒过三巡(主要是他自己喝),便开始大倒苦水,说儿子(也就是陈墨的堂哥)要结婚,女方家要求在县城买房,首付还差三万,希望“出了状元”的堂哥家能“帮衬帮衬”,话里话外暗示陈墨家现在“不差钱”。
一位几乎没什么印象的姑婆,拄着拐杖找来,絮絮叨叨说着她孙子孙女上学如何困难,家里如何拮据,希望陈墨这个“有出息”的表哥,以后能多“指点指点”,甚至暗示能否帮忙负担部分学杂费。
更有甚者,一位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直接领着自家刚中考失利的孩子上门,美其名曰“让状元郎给沾沾文气,指点下迷津”,实则话里话外打听陈墨的学习“秘诀”,是否有什么“门路”可以花钱买进好高中,仿佛陈墨这个状元是凭空掉下来或者走了什么捷径一样。
客厅里常常同时坐着好几拨人,烟雾缭绕,茶水不断续杯,恭维话与诉苦声交织,目的却惊人地一致:要么借钱,要么求助,要么探寻“成功秘诀”以期复制。
陈父陈母疲于应付。拒绝,面子上过不去,也怕被人说“一阔就变脸”;不拒绝,且不说家里根本没到随意挥霍的地步,就算有,这无底洞又如何填得满?更何况,这些钱是儿子凭本事挣来的荣誉和未来发展的基石,他们怎能轻易允诺出去?
陈墨大多时候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或是研究股市K线图,或是打理他的淘宝店铺“衣品轩”,对外面的喧嚣充耳不闻。只有当父母的困扰实在明显,或者某些亲戚的言论过于离谱时,他才会偶尔走出房门,礼貌而疏离地打个招呼,然后用几句不软不硬的话,将那些过分的请求挡回去。
比如,面对那位借钱的表姨,他会直接说:“表姨,不好意思,我的奖金已经有明确的规划和用途,暂时没有闲置资金可以外借。”
面对想让他负担学杂费的姑婆,他会委婉但坚定地回应:“姑婆,指点学习可以,但经济上的帮助,我现在还是个学生,有心无力。”
面对打听“门路”的,他更是直言不讳:“学习没有捷径,我靠的是努力和方法。如果您孩子需要学习资料或建议,我可以分享,但其他的,我爱莫能助。”
他态度冷静,逻辑清晰,语气虽不激烈,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力度,让那些怀着各种心思的亲戚,在他面前往往讨不到什么好处,最终讪讪而去。
然而,这种应对方式,也难免引来一些背后的非议。
“哼,考上个状元,眼睛就长到头顶上去了!”
“一点亲戚情分都不讲,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有点钱就了不起啊?看他们家能得意多久!”
风言风语,不可避免地透过各种渠道,传回陈墨父母的耳中,让他们在疲惫之余,更添了几分郁闷和委屈。
这天晚上,终于送走了最后一波“叙旧”的远房堂哥,家里暂时恢复了清净。陈父坐在椅子上,闷头抽着烟,眉头紧锁。陈母一边收拾着满地的瓜子皮和烟灰,一边叹气:“这都叫什么事啊……以前几年不见一面的人,这几天全冒出来了。”
陈墨从房间里走出来,递给母亲一杯水,平静地说:“爸,妈,这种现象很正常。当我们突然显得比别人拥有更多资源时,总会有人想来分一杯羹。这不是你们的错,也不必为此烦恼。”
“可是……这乡里乡亲,亲戚里道的,话说重了,不好听啊。”陈母忧心忡忡。
“妈,”陈墨看着父母,“我们要分清什么是真正的亲情,什么是只想索取的利益交换。我们有帮助他人的能力和意愿,但这应该建立在自愿和合理的基础上,而不是被道德绑架。对于那些只是因为我们现在‘看起来’有钱才贴上来的所谓亲戚,保持距离和界限,是最好的选择。”
他顿了顿,继续道:“而且,你们要习惯。这只是开始。等我去了大学,以后可能还会遇到更多类似的情况。我们不能,也不必满足所有人的期望。保护好我们自己的生活,规划好我们自己的未来,才是最重要的。”
陈父抬起头,看着儿子沉稳的面容,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墨墨说得对。是咱们自己想岔了。这钱是孩子拼来的前程,谁也不能动。以后再来人,该推的就推掉,这恶人,我来做!”
陈母看着态度坚决的丈夫和成熟冷静的儿子,心里的纠结似乎也舒缓了一些。她点了点头:“唉,就是觉得……这人情冷暖,变得太快。”
“世界就是这样,爸妈。”陈墨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当我们弱小时,周围可能都是好人。当我们开始强大,麻烦也会随之而来。但这恰恰说明,我们走在正确的路上。”
家里的气氛虽然因为白天的纷扰而有些沉闷,但一种共同的认知和防线,也在悄然建立。这突如其来的“亲戚热潮”,像是一堂生动而略显残酷的社会课,让陈墨父母更深刻地认识到儿子所处的“新位置”所带来的复杂影响,也让他们更加依赖和信服儿子的判断。
荣耀带来的不只是光环,还有审视与索取。而如何在这纷扰中保持清醒,守护住真正的核心利益,是他们在儿子离家前,需要共同学习和面对的一课。
夜渐深,喧嚣散尽,只剩下墙上那面锦旗,在灯下沉默地反射着红光,映照着屋内三人各异却逐渐坚定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