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角:谢卓颜】
谢卓颜的呼吸很轻,轻得连飘在鼻尖前的那缕尘埃都没惊动。
这里是青弋镇地下的排水渠,干涸了有些年头,全是耗子屎和烂木头的霉味。
她蜷在一根横梁的阴影里,左手食指扣在“听雷刃”的机括上,指甲缝里全是泥。
头顶上,那很有节奏的“咚、咚”声还在响。
那是上面那个废弃茶铺传来的动静。
隔着厚厚的土层,这声音听着发闷,像谁的心跳坏了,跳几下,歇一歇,又猛跳一阵。
谢卓颜没动。她在数数。
这节奏她太熟了。
五年前在剑阁,她逼着那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崽子练听力。
拿筷子敲碗,拿石头砸缸,甚至拿剑脊拍死人的头盖骨。
她教那孩子:万物都有声,活人有活声,死人有死声,要想活命,先学会听音辨位,再学会用声音骗人。
那时候阿哑怎么学都学不会,只会傻愣愣地盯着她的嘴看,急得她想把这不开窍的种给扔了。
可现在,头顶传来的这套鼓点,分明是剑阁失传的“乱红引”。
前三下是试探,那是骗敌人的耳朵;中间七下急促的连击,是在跟地脉共振,把地底下的机括锁扣给震松;最后那一声极长的拖音,才是真正的杀招——引爆。
她那还没把这课上完,就因为仇家追杀把他扔给了陆寒。
没想到,这没上完的半节课,这小子自己给补全了。
谢卓颜松开了扣在机括上的手指。
原本她是下来杀人的。
那个叫胡黑的辽狗一身横练功夫,又在喉咙里埋了兽骨,听觉敏锐得像个怪物,不杀了他,上面的情报传不出去。
但现在不用她动手了。
她侧过头,耳朵贴在湿冷的石壁上。
不远处的黑暗里,有一团沉重的呼吸声正在变得紊乱。
那是胡黑。
这辽狗大概快疯了。
阿哑制造的那个频率,刚好卡在他喉骨兽骨的共振点上。
这会儿,他应该觉得脑浆子都在沸腾,像是有人拿着铁勺在他天灵盖里搅合。
“啊——!”
一声短促且变调的惨叫从前面那段地道里传来,紧接着是重物撞击墙壁的闷响。
谢卓颜嘴角扯了一下。
这大概是她这辈子听过最悦耳的动静。
她慢慢直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没往胡黑那个方向去补刀。
没必要。
脑子都被震成了浆糊,神仙也救不活。
她只是抬头看了看黑乎乎的穹顶,那是阿哑站着的地方。
这孩子,比她狠。
她是用剑杀人,这孩子是用敌人的身体当乐器,把自己活活奏死。
这才是谢家的种。
【视角:苏梦枕】
咳出的血是黑色的,落在宣纸上,洇开得像朵烂掉的梅花。
苏梦枕没去擦嘴,只是有些厌烦地把那张废了的纸揉成团,随手丢进脚边的火盆里。
火苗舔上来,纸团瞬间化灰。
“楼主,歇会儿吧。”杨无邪站在书桌旁,手里端着的一碗药早就凉透了,那股苦味直往鼻子里钻。
苏梦枕没理他,重新铺开一张纸。
他的手很瘦,手背上的青筋像是几条趴着的青蛇,随着他提笔的动作微微蠕动。
但这只病恹恹的手握住那杆紫毫笔时,却稳得像座山。
“那边的动静停了?”苏梦枕问,声音沙哑,带着那种肺叶摩擦的哨音。
“停了。”杨无邪把药碗放下,动手去研墨,“阿哑那孩子把节奏敲完了。胡黑的听觉系统被毁,这时候估计已经在地下撞死了。老将军的鼓声也接上了。”
“好。”
苏梦枕笔尖蘸满了墨,悬在纸上,却迟迟没落下。
这一笔下去,就得死很多人。
但他不是在犹豫。他是在等自己这口这气喘匀了。
屋子里很静,只有炭火偶尔爆出一声脆响。
“陆寒那小子的局,做得太野。”苏梦枕盯着白纸,突然笑了,笑得胸腔一阵震动,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他让那哑巴孩子用节奏传情报是假,真正的杀招,是在这封文书上。”
杨无邪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苏梦枕。
他知道楼主在写什么。
这是一封给枢密院的“请罪书”。
信里不提怎么杀敌,也不提雁门关怎么守,只提一件事——金风细雨楼查到了辽国平南将军楚相玉,其实是三十年前大宋皇室流落在外的私生子,手里甚至还握着半块先帝的玉玦。
这当然是假的。
玉玦是假的,身世是编的,连这封“查证”的过程都是陆寒那个说书瞎编出来的故事。
但这假话,只有大宋的官家会信。
只要这封信送进汴京,那位生性多疑的官家哪怕只有一分信,也会把楚相玉当成心腹大患。
到时候,不用宋军动手,辽国那边自己就会乱。
因为大辽皇帝绝不会允许一个身上流着宋皇室血脉的人,统领南下的五万精锐。
“这招叫‘换血’。”
苏梦枕终于落笔了。
字迹瘦硬如铁,每一笔都像是在纸上划开一道口子。
“陆寒这小子,是在赌楚相玉的弱点。”苏梦枕一边写,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楚相玉这人,心气高,一直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咱们给他安个皇室血脉的名头,他第一反应不是否认,而是……窃喜。”
这就是人性。
一个想当皇帝想疯了的人,当你告诉他“你本来就是龙种”时,他哪怕知道是假的,潜意识里也会当真。
而一旦他当了真,露出了那份野心,耶律大石的屠刀就会砍下来。
苏梦枕写完最后一个字,把笔往笔洗里一扔。
笔洗里的水瞬间浑浊。
“把这信,封进蜡丸,用六百里加急送进京。”苏梦枕靠回椅背上,脸色惨白,但眼睛亮得吓人,“另外,让人把消息散给黑水峪里的契丹细作。就说……大宋官家准备秘密接回这位‘皇叔’。”
杨无邪拿起那封还没干透的信,手有点抖。
这哪里是信,这是一道催命符。
【视角:楚相玉】
地道里的风似乎停了。
楚相玉猛地睁开眼,从那张铺着虎皮的塌上坐起来。
周围很安静,安静得让他耳鸣。
刚才那种让整个地道都在共鸣的古怪震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
“胡黑?”他喊了一声。
没人应。
往常这个时候,那个影子一样的部将早就应该跪在帐外,汇报今晚的巡视结果。
楚相玉皱了皱眉,伸手去摸枕边的佩剑。
剑柄冰凉,刺得他掌心一缩。
他站起身,光着脚踩在地上。
这里的地面铺着从宋人那里抢来的丝绸地毯,软绵绵的,像是踩在云端,又像是踩在烂泥里。
他走到那张挂在墙上的舆图前。
那是大宋的疆域图。
图上,汴京的位置被他用朱笔圈了出来,圈得太用力,纸都被戳破了。
“将军。”
帐帘掀开,进来的不是胡黑,是一个满脸是汗的亲兵。
“胡将军……刚才在地道口被发现了。”亲兵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死了。”
楚相玉的手指在舆图上停住了:“怎么死的?”
“好像是……自己撞死的。”亲兵声音发颤,“脑袋撞在石头上,稀烂。仵作看了,说像是发了疯,脑子里的经络全断了。”
楚相玉没说话。
他转过身,盯着那个亲兵,眼神阴鸷得像条毒蛇。
胡黑这种高手,怎么可能发疯自杀?
除非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声音,或者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
“外面有什么动静?”楚相玉问。
“有。”亲兵从怀里掏出一个蜡丸,上面还沾着血,“刚才咱们抓了个想往南边跑的宋国信使,从他身上搜出来的。这蜡丸还没开封,但那信使临死前喊了一句……”
“喊什么?”
“喊……‘恭迎皇叔归朝’。”
楚相玉的瞳孔猛地收缩成针尖大小。
皇叔。
这两个字像是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他脑子里那些混沌的迷雾。
他这半生颠沛流离,在辽国当牛做马,受尽了耶律大石那个蛮子的气。
他自认才略过人,甚至比那个坐在汴京龙椅上的赵家儿郎更像个帝王。
难道……
那个一直藏在心底、连自己都不敢深想的念头,竟然是真的?
楚相玉一把抢过那个蜡丸,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
他没有立刻捏碎它。
他拿着蜡丸,走回那张舆图前,目光死死盯着汴京那个破洞。
如果这是真的,那胡黑的死就解释得通了。
胡黑是耶律大石的人。
他是因为听到了这个秘密,被灭了口?
是谁灭的口?
宋人?
还是……一直潜伏在自己身边保护自己的“死士”?
楚相玉感觉浑身的血都在往头上涌。
哪怕理智告诉他这是个局,可那份在这个阴暗地道里发酵了三十年的野心,此刻却像野草一样疯长,根本压不住。
“出去。”楚相玉背对着亲兵,声音低沉。
“将军,那这蜡丸……”
“滚!”
亲兵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帐内又剩下了楚相玉一个人。
他捏碎了蜡丸,展开那张薄薄的纸条。
借着昏暗的烛火,他贪婪地阅读着上面的每一个字,仿佛那不是催命的毒药,而是登基的诏书。
地道深处,似乎传来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那是风穿过缝隙的声音,听起来,像极了有人在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