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巧儿是被一阵极有规律的“笃、笃”声惊醒的。
那声音不紧不慢,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敲打在清晨湿润的空气里,像是指挥着整个山谷的苏醒。她猛地坐起身,身上盖着的、用某种柔软藤蔓和干燥树叶铺就的“床铺”窸窣作响。昨夜惊魂未定,加上七姑伤势需要处理,她们几乎是筋疲力尽地在这简陋却安全的树洞里睡去的。
她第一时间侧头看向身边的花七姑。七姑呼吸平稳,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正安静地沉睡着。陈巧儿轻轻舒了口气,小心挪到树洞口,拨开垂落的藤蔓朝外望去。
晨光熹微,穿过氤氲的谷中薄雾,洒下斑驳的光点。就在不远处,昨日那个救下她们、脾气古怪的老头,正背对着她,坐在一个粗陋的木墩上。他佝偻着背,左手固定着一块形状奇特的木料,右手握着一柄不过巴掌大小的刻刀,正全神贯注地进行雕刻。那“笃笃”声,正是刻刀与木槌精准敲击木料发出的。
陈巧儿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落在他手中的活计上。那似乎是一个榫卯结构的微小部件,线条流畅,结构精妙,与他那破旧的衣着和粗鲁的举止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更让她心头一震的是,老头使用的工具,除了那柄明显是自制的刻刀外,旁边还散落着几件她从未见过的、造型奇特的小工具,其设计理念隐隐透出一种超越这个时代的简洁与高效。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窜过她的脑海——这老头,绝非凡人!他掌握的,很可能是一种接近失传的古老技艺,甚至……与她来自的那个现代工业文明所推崇的精密制造,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就在这时,老头似乎背后长了眼睛,头也不回,粗声粗气地哼道:“看够了没有?醒了就滚出来!挡着光了!”
陈巧儿心头一凛,连忙应了一声,轻手轻脚地爬出树洞。她走到老头身侧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敢出声打扰,只是默默观察。离得近了,更能看清那木料在他指间仿佛有了生命,每一次落刀都精准无比,削下的木屑薄如蝉翼。这手法,这掌控力,让她这个前世习惯了数控机床和3d打印的工程师,也暗自惊叹。
老头终于完成了最后一下修整,将那个小小的榫头放在眼前,对着光仔细看了看,似乎还算满意,随手将其丢进脚边一个装满类似零件的木匣里。他这才慢悠悠地转过身,那双浑浊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陈巧儿。
那目光带着赤裸裸的审视、评估,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挑剔。仿佛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待价而沽的原材料,或者一个等待检验的残次品。
“丫头,”他开口,声音沙哑,带着宿夜未消的嘲讽,“说说吧,打哪儿来?怎么会掉进我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还带着个伤号。”
陈巧儿心念电转。真实来历是绝不能说的,那太过惊世骇俗。她斟酌着词语,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道出,声音放得低柔,带着恰到好处的惊魂未定与感激:“回前辈的话,小女子陈巧儿,与姐姐花七姑本是前往外地投亲,不料途中遭遇歹人追杀,慌不择路,才……才坠入这山谷之中。幸得前辈出手相救,此恩此德,没齿难忘。”她说着,深深一福。
“投亲?歹人?”老头嗤笑一声,浑浊的眼睛里闪过精光,“编得倒挺像那么回事。我看你那姐姐,步伐沉稳,眼神清亮,可不是普通女子。至于你……”他顿了顿,目光在她纤细却并不显柔弱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手上连个薄茧都无,细皮嫩肉的,倒像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小姐。可偏偏,你这眼神里……”他凑近了些,紧紧盯着陈巧儿的眼睛,“没有半点惊慌,反倒全是打量和……好奇?”
陈巧儿心头猛地一跳。这老头的观察力竟如此毒辣!她自认演技不算差,却被他一眼看出了最细微的破绽。她强迫自己稳住心神,不能露怯,迎上他那审视的目光,尽量平静地回答:“前辈明鉴。家道中落,我与姐姐相依为命,姐姐确实会些拳脚功夫护我周全。至于我……自幼体弱,不善劳作,让前辈见笑了。只是骤然落入此等仙境,又得遇前辈这般高人,惊惧之余,难免……心生好奇。”
“高人?”老头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嘎嘎地笑了起来,声音干涩刺耳,“我不过是个等死的糟老头子,守着几块破木头混日子罢了。”他笑够了,复又盯着她,语气陡然转冷,“我不管你们是什么来路,有什么麻烦。我这儿,不留无用之人,更不留麻烦!”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木屑,指向不远处那片在晨光中显出轮廓的、依山而建的简陋建筑群——那便是他口中的“工坊”了。那工坊与其说是房子,不如说是用粗大原木、石块和茅草杂乱搭建的窝棚组合,但细看之下,却能发现其结构与地形结合巧妙,几处支撑点都透着不凡的力学智慧。
“看见那堆柴火了吗?”老头随手指向工坊旁堆积如山的粗大木段,“你们要想留下,等你那姐姐伤好了,每天负责把这些木头,全都劈成这般大小的柴火。”他用脚踢了踢旁边一块仅有拳头大小的木块,“劈不完,就没饭吃。至于你……”他目光重新落回陈巧儿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细胳膊细腿的,劈柴估计是指望不上。就去后面溪边,把堆积的那些药材洗干净、晾晒好。要是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他冷哼一声,未尽之语充满了威胁。
这分明是刁难!那些木段粗壮坚硬,即便是壮汉也要费尽力气才能劈开,要求劈成那么小的碎片,简直是强人所难。而清洗药材,看似轻松,实则繁琐枯燥,是对耐心和细心的极大考验。
陈巧儿抿紧了唇。她知道,这是老头给她的下马威,也是他所谓的“审视”的一部分。他不仅在审视她们的来历,更在审视她们的品性、能力和价值。直接反驳或求情都毫无意义,只会让他更加看不起。
她深吸一口气,没有去看那堆令人绝望的木柴,也没有争辩,只是微微屈膝,应道:“是,前辈。我们一定尽力而为,不负前辈收留之恩。”
她的平静和顺从,似乎让老头有些意外。他狐疑地又看了她一眼,哼了一声,不再理会她,转身又拿起一块木料,重新沉浸到他的雕刻世界里去了。那“笃、笃”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似乎更快、更急了些。
陈巧儿站在原地,清晨的山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她的衣袂。她望着老头专注的背影,又看了看那堆象征着“留下条件”的木柴,以及远处传来潺潺水声的溪流方向。
压力如山般袭来。七姑的伤需要静养,她们需要一个安全的容身之所。而这古怪老头的认可,是她们目前唯一的希望。劈柴?清洗?她一个现代工程师,难道真的只能被动接受这种最原始的体力考验吗?
不,绝不。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老头手边那些造型奇特的工具上,落在他脚边木匣里那些精妙绝伦的微小榫卯构件上。一个模糊的念头开始在她脑海中成形。这老头痴迷技艺,或许……解决问题的钥匙,根本就不在柴堆和溪边,而在于他本身,在于他所痴迷的“技”与“器”。
她需要找到一个机会,一个能让她展露不同于这个时代思维和技巧的机会。一个能让这双充满审视和不屑的眼睛,真正看到她价值的契机。
只是,这个机会在哪里?她又该如何,在这位眼高于顶的怪老头面前,投下第一块能激起涟漪,甚至惊起波澜的石子?
陈巧儿轻轻握紧了拳,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知道,从她踏出树洞,迎上那道审视目光的那一刻起,一场关于去留、关于认可的无形较量,就已经开始了。而她,绝不能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