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这日,家中照例备了寓意长寿的素面和象征团圆的煮鸡蛋,静静摆在桌上。
没有宾客,没有笑语,连一句“生辰吉庆”都难说出口。
屋里的空气像是凝住了,每次呼吸都沉甸甸的,连筷子碰着碗边的声响都格外扎耳。
用过饭后,林父深深吸了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将南灵唤到书房。
书房里飘着旧书和墨锭的气味,这本是他寄望“诗书传家”的地方。
他坐在宽大的扶手椅上,南灵安静地立在他面前,身形在高大的书架映衬下,显得愈发瘦小。
林父沉默了许久,目光落在斑驳的书案上,不敢与女儿那双过于清亮的眼睛对视。
他喉咙动了动,才极为艰涩地开口,声音发干。
“安安……”
他唤着那个带着祈愿的乳名,此刻只觉刺心。
“镇上……近来不甚安宁。闲话太多,爹娘……想送你去城外庄子住些时日。”
他顿了顿,寻着更委婉的说辞,试图给这驱离的决定裹上层温情的皮:
“那儿清静,景致也好,于你……养养性子也是好的。”
每个字都像是从石磨里硬挤出来的,带着自欺欺人的无力。
真正的缘由,是那些如毒藤般缠上林家的风言风语,是乡邻们日渐明显的嫌恶,是这个家再也扛不住的重压,他们不得不将这“不祥”与“异类”送走,求个喘息。
南灵安静听着,目光落在父亲脸上。
她能清楚看见父亲眼中翻腾的复杂心绪,有挂虑,有无奈,有深重的愧,更有一种被长久磋磨耗尽的疲乏。
她无法全然明白这些心绪,也无法体会那份沉重。
于是,她没有问缘由,没有显露不舍,甚至没有一丝波动。
她只是如同接受一个寻常安排,干脆地应道:
“好。”
一个字,清楚,平静,没有半分迟疑。
这反应,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冰锥,瞬间捅穿了林父心里最后那点残存的、不切实际的指望。
他原本还隐隐盼着女儿会流露出哪怕一丝不愿、依恋、或疑问,那至少能证明她还有些许“人”的牵绊。
然而,没有。
他最后的精神气轰然塌了,连带着所有想要解释、宽慰的话都变得毫无意趣。
一股巨大的无力和彻底的绝望淹没了他。
他像是被抽干了筋骨,连抬手都觉费力,只能颓丧地、近乎敷衍地摆了摆手,示意南灵可以走了。
他甚至没有勇气再看女儿一眼,只是将脸深深埋进掌心的暗影里,肩背佝偻,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书房里,只剩他沉重压抑的喘气声,和南灵转身离开时,那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
三日后,天蒙蒙亮,一层薄雾还未散,如同林家此刻驱不散的阴霾。
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车悄无声息从林家侧门驶出,没有送行,没有叮咛,只有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划破了清晨的寂静。
车里,南灵安静坐着,身旁是林家指派的一位年迈寡言、几乎不与人交谈的老妈子。
车内狭小,气氛沉郁。
南灵微微侧头,透过那不时晃动的粗布帘子缝隙,望着窗外渐渐后退、继而模糊远去的小镇轮廓。
那些熟悉的屋檐、街巷、镇口的老槐树……那里有她名义上的“家”,有她的爹娘,有她持续看了七年的“人事情状”。
但这一切的离去,在她心里激不起半点波澜,如同拂去水面痕迹,了无踪影。
马车很快驶上通往镇子西边的官道,路变得颠簸起来,车轮碾过干土,发出单调的声响。
两旁的田野荒丘取代了密集的屋舍,视野开阔起来,天也显得更高。
前路是未知的,陌生的地,陌生的人。
她不知道,这条看似孤寂的、通往放逐之地的路,将像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她走向一场早已定下的、命里的相逢。
在那座荒凉的庄子附近,在山野之间,她会遇上一个眼亮如星、笑颜暖煦的少年。
他将用他最纯粹的炽烈,和最彻骨的悲恸,以一种她无法明白、名为“情意”的洪流,硬生生冲开她冰封的心门。
他将是她漫长光阴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真正触到她心底,并最终让她懂得何为“心痛”的人。
自此,属于“南灵”这名姓背后,真正意味上的人间行途,此刻,才随着这远去的车轮,正式开始。
她身后,是林家那扇因流言、恐惧与无力而渐渐合拢的亲情之门,哐当一声,终归沉寂;
她前方,是迷雾深锁、风波暗涌的世路,与那藏于她血脉至深、源自幽邃、静候某个时机方能全然醒转的……真正力量与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