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株老槐树遮住了半个院子的天光，风一吹便簌簌作响，筛下满地细碎的光斑。树影里藏着夏蝉的鸣唱，以往听来只觉得噪耳，如今却觉得热闹。
傅琳出宫的时候还是初春，哪怕日日吃着太医开的药，每天也坚持锻炼，她的身体也无法恢复。更多的时候，她都是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感受着自己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窗外的槐树原先枝桠光秃，入了春开始抽芽，后来枝叶舒展，浓荫蔽窗。三个月的光景，便在蝉鸣与叶响里悄悄滑过。
皇上隔三差五会过来看看她，陪她聊聊天。若是忙了，也会差行五带些个小玩意来逗趣，虽说是些小玩意，但一瞧就知道是从番邦弄来的新奇玩意。
她身子虚弱，不耐车马劳顿，柳溪村的女学诸事，尽数托给翠翠来办。这三个月来，小丫鬟几乎日日往返于京都宅院与柳溪村之间，晨光熹微时出门，暮色沉沉时归来。
原先圆滚滚的身子竟瘦了大半，脸颊褪去了往日的婴儿肥，下颚线变得利落起来，连带着青布裙衫都显得空荡了些。傅琳心疼她这般来回奔波，劝了好几次让她一周来往一次便可，但翠翠却坚持每日来往。
“夫人，您瞧这槐树长得”翠翠推门进来，手里攥着一本翻旧了的账簿，脸上带着连日奔波的倦意，眼底却亮的很，“咱们女学如今也跟这树似的，一天天旺起来了”
傅琳抬眼望了眼窗外，又扭头多看了两眼翠翠，嗓音因久病而带着几分沙哑，心疼的道：“是啊，为了这事你天天来回跑，都瘦了这么多…辛苦你了”
翠翠愣了愣，随即摆手笑道：“翠翠不辛苦！能替夫人把女学办好，奴婢心里高兴着呢！再说了，跑着跑着身子倒利索多了，以前总被后厨张妈妈笑话我是肉团子，如今她见了我直夸我精神，说我瘦了以后人都漂亮许多”
她说着便挨着软榻坐下，替傅琳将膝盖上的探子掖好，这才翻开账簿给傅琳看。她的语速轻快，条理分明：“按照您先前教的法子，让那些个总也坐不住的姑娘先在相熟的姐妹间兜售，帕子比她们自己扯布买线要实惠的多，人人都乐意买。如今不光是帕子，她们还绣了荷包，扇套，笔囊，花样都是您先前画的新样子，就连京里的人都追问从哪能买呢！”
“那些个姑娘们嘴甜，又会算账，每日卖完就把钱交给算术夫子。夫子记好账，除去日常使用和每人该发的例钱，剩下的都存起来。昨日还接了一个京都的活计，添了两匹好绸子，给人缝喜被和婚服”翠翠说着，眼里闪着光，“现在女学里可热闹了，绣活的姑娘比这赛着精进手艺，做买卖的姑娘们琢磨着您说的那个什么供货批发，人人都有活干，个个都有盼头”
傅琳静静的听着，有些苍白的脸上渐渐浮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她抬手拉住翠翠的小手：“好…你做的很好，告诉孩子们，不用急着多赚钱，手艺做扎实了，路子走稳些，以后得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还有，你且记着，树大招风，防人之心不可无。叫这些孩子们在外的时候机灵些，她们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有什么事不必当面与人起冲突，该忍让的地方还是忍让些”
“上次我说的防伪的标记，一定要缝在细致入微地地方，若是有旁人以次充好污蔑咱们，也能有所准备”
其实三个月来并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可她看小说看多了，总觉得会有些不好的事发生，为了防患于未然，她觉得提前做些准备和叮嘱总是好的。
翠翠用力点头，眼眶有些发热：“夫人，您放心！奴婢都照着您的意思引导她们呢，您就安心养病吧，等您好了，亲自去看看女学如今的样子，她们都期盼着您去呢！”
傅琳轻笑一声，没有接话。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恐怕没机会再去柳溪村了，她希望女学里的孩子们，能像窗外那棵槐树一般，纵然生命里遇见过寒冬，却依旧能在春风吹过时，从枯寂走向繁茂，撑起一片属于自己的绿荫。
渐渐进入酷暑之后，京都像被闷在蒸笼里一般，连风都带着灼人的温度。但傅琳的卧房却透着与时节相悖的清冷，她躺在床榻上，裹着一层厚厚的棉褥，指尖却依旧凉的像浸过井水，连带着唇色都泛着淡淡的青。
入夏之后，她的身子愈发虚弱，人也瘦的有些脱相。
她深知自己时日无多，所以在萧霖川再次提出将她接进宫中时，终于点头答应。过去最担心的女学已经逐渐步入正轨，翠翠也日益变得更加独当一面，她也能全心全意的将自己的时间留给唯一牵挂的人了。
过去她心中也有过顾虑，觉得自己身子越发不好，人也变得丑陋许多，她不想让皇帝看见自己如今的模样。
谁不想将自己最美的模样留在心爱之人的记忆里呢？
可她做不到，她不希望留下任何遗憾，这样的遗憾会让皇帝往后都活在痛苦与懊悔之中。她希望自己了无牵挂的走，让他也了无牵挂的活。
让他照顾好自己最后一程，那么他们之间，便不再有什么怨和恩。
车轮碾过石板的声响单调而沉闷，不知行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车帘被轻轻掀开，一道熟悉的身影逆着光探身而进。
她被萧霖川抱起，像个孩童一般依偎在他的怀中，换坐轿辇入宫。
透过帘幔的缝隙，她瞧见巍峨的宫墙。朱红色的宫门缓缓开启，熟悉的宫道，廊庑一一掠过，不知为何，一路都有些担忧的心，竟在此刻安定了下来。
轿辇最后停在了她原先在宫里住的那处小院外。
院墙外的石榴花开的正盛，殷红的花瓣映着青瓦白墙，院内孤零零的立着一棵柿子树，此时正是枝繁叶茂的时节。萧霖川抱着她踏进门，廊下候着的宫女太监连忙行礼，个个敛声屏气，眼神里满是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