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塘，废弃船厂。
这里是香港工业时代遗留下来的一道伤疤。巨大的铁锈船坞像远古巨兽的骨架，在惨白月光下投下狰狞的阴影。海风穿过破败的厂房，发出呜呜的、如同鬼哭般的声响，卷起地上的尘土与垃圾，弥漫着一股铁锈、机油和海水混合的腐朽气息。
刘建明的丰田车停在船厂外几百米远的地方，他徒步走了进来。
他一手插在口袋里，紧紧握着冰冷的警用手枪，另一只手则拿着手机，屏幕上还亮着那条致命的短信。他的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双眼如同鹰隼般，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每一个可能藏人的角落。
他的大脑，此刻正处在一种极度矛盾的亢奋状态。一半是身为警察的理智，告诉他这是一个为他量身定做的陷阱，他应该立刻撤退，呼叫支援；另一半则是被逼入绝境的赌徒心态，疯狂地叫嚣着，这是他唯一的翻盘机会，他必须抓住。
最终，赌徒压倒了警察。
他来了。独自一人。
船厂的中心，是一片空旷的水泥地。借着月光，他看到空地中央，放着一个孤零零的红色油漆桶。
油漆桶上，赫然摆着一台和他白天在黄志诚办公室里看到的一模一样的、老旧的索尼walkman随身听。
刘建明的心脏，骤然一缩。
他快步走上前，一把抓起那台随身听。冰冷的金属外壳，带着夜的寒意。他检查了一下四周，除了风声，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人，没有任何埋伏的迹象。
对方，似乎真的只是想让他来拿这个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耳机，插进随身听，将耳塞塞入耳中。然后，他按下了播放键。
预想中，对方解释真相的声音没有传来。
录音带里，一片死寂。
不，不是死寂。
“沙……沙沙……”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磁带空转的噪音。
刘建明皱起眉头，将音量调到最大。
然后，他听到了。
那不是噪音。
那是潮水的声音。
悠远，宁静，带着一种亘古不变的节奏。一遍又一遍，仿佛能洗涤世间一切的喧嚣与罪恶。
就在刘建明感到困惑不解的时候，一个稚嫩的、带着奶声奶气的童声，伴随着潮水声，在耳机里响了起来：
“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
轰！
刘建明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一枚炸弹直接引爆了！
这首他童年时母亲经常唱给他听的童谣，此刻从这台神秘的随身听里传出来，伴随着空寂的潮水声，像一根淬毒的钢针，精准地、恶毒地，刺入了他内心最柔软、也最脆弱的地方！
这不是解释。
这不是交易。
这是羞辱！是嘲讽！是猫捉到老鼠后，最残忍的戏弄！
那个藏在暗处的魔鬼，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我知道你的一切，你的过去，你的现在，你的恐惧。你在我面前，不过是一个手足无措、任我摆布的玩偶。
“啊——！”
刘建明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般的嘶吼，他猛地扯下耳机，狠狠地将那台随身听砸在了地上！
“砰！”
塑料外壳四分五裂，磁带被甩了出来，在地上滚了几圈，黑色的带子缠绕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像一条死去的蛇。
他还不解气，冲上去用脚疯狂地踩踏着那堆碎片，直到那台随身听变成了一堆无法辨认的垃圾。
他气喘吁吁地停下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抬起头，环顾着四周空无一人的、如同地狱般的废弃船厂，第一次，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无边无际的孤独与恐惧。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连对手的影子都没看到。
与观塘废弃船厂的绝望氛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海峡对岸的西环码头。
这里灯火通明，吊车正在进行夜间作业，工人的号子声、机器的轰鸣声此起彼伏，充满了生命力。
陈永仁穿着一件普通的工人夹克，头戴一顶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他混在下工的人群中，毫不起眼。
按照那个陌生号码发来的指示，他来到了码头货运区的一排员工储物柜前。
他的心脏，也在剧烈地跳动，但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混合了紧张、期待与警惕的复杂情绪。
他找到了短信里指定的那个储物柜——c07。
他左右看了一眼，确认没人注意自己，然后迅速拨动密码锁，输入了那串简单的数字：1997。
“咔哒。”
锁开了。
陈永仁拉开柜门，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部看起来很新的爱华牌随身听，和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
他拿起纸条，展开。
上面只有一行用电脑打印出来的字：
“听完即毁。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黄志诚。”
陈永仁的瞳孔微微一缩。
“不要相信黄志诚？”
这句话，像一根刺，瞬间扎进了他的心里。黄Sir是他卧底生涯中唯一的浮木，唯一的精神支柱。这个神秘人，为什么要特意提醒他这一点？
他压下心头的疑虑，将随身听和纸条揣进怀里，混入人流，迅速离开了码头。
十分钟后，在一辆他事先停在附近小巷里的破旧货车上，他戴上了耳机。
磁带里，传出的同样不是人声。而是一段经过电子变声器处理过的、听不出男女老少的、冰冷机械的声音。
“陈永仁，恭喜你，成为尖东的新话事人。从现在起，你的任务有两个。”
“第一，接受韩琛的一切安排。他让你管生意，你就管。他让你找内鬼，你就找。你要表现得比他最忠心的手下还要忠心，打消他对你的最后一丝疑虑。”
陈永仁静静地听着，这和他跟黄Sir商量的计划不谋而合。
“第二，也是最重要的。”机械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在加重语气，“韩琛交给你的是生意，也是他的账本。我要你，利用职权之便，收集他旗下所有场子的全部流水账目，包括但不限于夜总会的酒水单、桑拿的客户记录、地下赌档的资金流向、还有每一笔交给其他堂口的‘保护费’……我要最原始、最详细的数据，一份都不能少。”
“韩琛让你找鬼，那你就把整个集团的账目，翻个底朝天。告诉他，你在用最笨的方法，从资金流上排查可疑人员。这个理由，他无法拒绝。”
“这些账目，就是钉死韩琛的棺材钉。时机一到，我会告诉你，如何将这些证据，变成真正的武器。”
录音到这里，戛然而止。
陈永仁坐在黑暗的车厢里，久久没有动弹。
他摘下耳机，眼神里充满了震撼。
这个计划，太周密了。周密到可怕。
对方不仅算准了韩琛的每一步反应，还为自己提供了一套完美的行动纲领和掩护说辞。利用“查鬼”的名义，去做收集罪证的实事。这等于拿着韩琛的尚方宝剑，来挖他的祖坟。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友军”了。这简直像一个能洞察全局的棋手，而自己，就是他手中最关键的那枚棋子。
至于那句“不要相信黄志诚”……
陈永仁看着手中的随身听，陷入了更深的沉思。也许，对方并不是想离间他和黄Sir的关系。而是在提醒他，在这场越来越复杂的棋局中，即便是黄Sir，也可能因为信息不对称，而做出错误的判断。
他必须保持独立思考。
他拿出打火机，将那张纸条和随身听里的磁带，一同点燃。火光映照着他坚毅的脸，也映照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更加明亮的斗志。
港岛，半山别墅。
书房内，黄志诚烦躁地掐灭了第三支烟。
他面前的桌子上，摊着一叠私家侦探刚刚送来的、关于林小乐的最新调查报告。
报告比上一次更详细。
林小乐的童年、学业、邻居评价、甚至连他常去的那家影碟店老板的口供都有。
“那小子啊，人很闷的，不爱说话。就是喜欢看电影，特别是周星驰的，翻来覆去地看，台词都会背了。有时候还跟我聊剧情，说要是他进了电影里，肯定比主角还威风……”影碟店老板说。
“小乐啊，很乖的一个孩子，就是命苦。他爷爷一手把他带大的，半年前他爷爷走了，他一个人，唉……有时候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还挺心疼的。”楼下的邻居阿婆说。
……
每一份口供，每一个细节，都在描绘同一个形象：一个普通、内向、孝顺、有点宅、沉迷于幻想世界的孤儿。
黄志诚感觉自己的拳头，像是打在了一团巨大的棉花上，有力无处使。
他从业二十多年，审过最狡猾的罪犯，也对付过最凶残的匪徒。他相信，只要是人，就一定有欲望，有破绽。
可这个林小乐，就像一个生活在真空里的人。没有朋友，没有爱情，没有社交，没有不良嗜好，唯一的爱好就是看那些无厘头的喜剧电影。
他的档案，干净得像被高压水枪冲洗过一百遍。
“黄Sir，坦白说，我觉得可以结案了。”电话里，私家侦探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这个人，真的没什么好查的了。除非……他的整个人生，从出生开始，就是一个谎言。但那已经不是我这种凡人能触及的领域了。”
挂掉电话，黄志诚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
那个随身听，那段录音，绝对不是巧合！
如果林小乐本人没有问题，那问题，就一定出在他身边的人或者事上！
他的社会关系简单到极致，唯一有深入接触的，就是那个已经去世的祖父。
祖父……
黄志诚的脚步，猛地停了下来。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快步走到电脑前，重新调出了林小乐的警队人事档案。
在“家庭关系”一栏里，写着：
祖父，林卫国，已故。
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
但黄志诚的目光，却死死地盯住了这个名字。他猛地拿起电话，拨通了档案科主管的号码。
“老周，是我，黄志诚。帮我查个人……不，不是在职的。我要查一份封存的、三十年前的退休警员档案。对，一个老伙计。”
“名字叫……林卫国。”
深水埗，唐楼。
林小乐正舒服地靠在沙发上，一边吃着薯片，一边看着电视里重播的《逃学威龙》。
“做人要是没梦想，那跟咸鱼有什么分别？”他学着电影里的台词，美滋滋地往嘴里塞了一片薯片，“这话说得太对了。我的梦想，就是当一个合格的幕后黑手，把所有人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阿杰如同影子般，站在窗边。
“刘建明已经离开船厂了。看他车开得歪歪扭扭的样子，精神状态应该不太好。”阿杰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何止是不太好，我估计他现在连自己姓什么都快忘了。”林小乐幸灾乐祸地笑道，“精神攻击，有时候比物理攻击好用多了。尤其是对付刘建明这种自作聪明的家伙。”
“陈永仁也拿到了东西。”
“那就好。”林小乐点点头，“剧本已经发下去了，接下来就看演员们的自由发挥了。等仁哥把韩琛的‘黑账本’搞到手，这盘棋，基本上就大局已定了。”
他放下薯片，拍了拍手，脸上露出了期待的笑容。
“现在，就等我们的黄Sir了。”
他走到自己的书桌前，打开了一台看起来很老旧的二手电脑。屏幕亮起，他熟练地敲击键盘，绕过几个简单的防火墙，进入了警务处内部的人事数据库。
他调出了自己的档案，看着那份被黄志诚和刘建明反复研究的“完美履历”，满意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是时候给这份完美的履历上，添上一点‘瑕疵’了。”
他切换了几个窗口，屏幕上出现了一张经过扫描处理的、泛黄的老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旧式警服、英姿勃发的年轻人。在他的警员证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名字和编号。
林卫国。
编号：pc1968。
林小乐的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
他将这张照片，连同几份看似毫不相干的、关于三十年前金三角地区警匪勾结的解密旧档案片段，打包成一个加密文件。
然后，他用一个新注册的、无法追踪来源的邮箱，将这个加密文件，发送到了一个特定的邮箱地址。
那个邮箱，属于黄志诚雇佣的那家私家侦探社。
邮件的正文，只有一句话。
“你们想找的‘鬼’，或许，一直活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