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的风，带着一丝维多利亚港特有的咸湿气息，吹得林小乐的衣角猎猎作响。但他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因为他全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间几乎都涌上了头顶。
他看到了什么？
香港电影史上最经典的对峙场面之一。
左边，是黄志诚。他靠着天台的栏杆，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眼神像是鹰一样锐利，仿佛能看穿人心。他身上那股老江湖的痞气和身为高级督察的威严，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极具压迫感的气场。
右边，是刘建明。他站得笔直，白衬衫一丝不苟，脸上是那副颠倒众生的温文尔雅的微笑。但夕阳的余晖在他镜片上投下了一片阴影，让他那双眼睛显得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的是与他外表截然相反的冰冷与阴鸷。
而他，林小乐，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社畜，一个卑微的档案室文员，就这样端着一杯刚刚冲好的速溶咖啡，像一个误入片场的路人甲，傻愣愣地站在了这两大影帝级人物的“镜头”正中央。
“我……是不是应该说一句‘对不起，打扰了’，然后原地表演一个后滚翻消失？”林小乐的大脑飞速运转，无数吐槽弹幕疯狂刷屏，“这算什么？买一送一？查个档案附赠《无间道》天台对决VIp观影席？早知道票价这么贵，我就不上来吹风了！”
他的突然出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天台上那根绷紧到极限的弦。
黄志诚和刘建明同时转头，两道目光如同探照灯，齐刷刷地锁定了他。
黄志诚的目光里，先是闪过一丝意外，随即转为一种饶有兴味的玩味。他似乎觉得这个“搅局者”的出现，非常有趣。
而刘建明的目光，则瞬间从冰冷转为了极度的审视与怀疑。他看着林小乐，又看了看远处的黄志诚，眼神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你们约好的？
林小乐感觉自己像是被两头史前巨兽盯上的小羚羊，背后的寒毛一根根竖了起来。他知道，现在他说的每一个字，做的每一个表情，都会被这两个人精进行一万次微表情分析。
退，是死。因为那代表心虚。
进，也是死。因为那代表挑衅。
唯一的生路，就是把“无辜社畜”的戏，演到奥斯卡级别。
下一秒，林小乐脸上露出了一个标准的、在职场被领导抓包时专用的表情——那种混合了“茫然”、“惶恐”、“卑微”和“不知所措”的复杂神情。
“黄……黄Sir？刘……刘Sir？”他结结巴巴地开口，仿佛被两位大佬的气场吓得不轻，“你……你们都在啊？真巧，呵呵，呵呵呵。”
他的干笑声在空旷的天台上回荡，显得格外尴尬。
刘建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温和的微笑面具下，杀意不减反增。他认定林小乐的出现绝非偶然，这必然是黄志诚安排的一步棋。
反倒是黄志诚先开了口，他像是完全没感觉到现场的紧张气氛，懒洋洋地冲林小乐招了招手：“小乐啊，来，过来。”
林小乐心里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过去？过去干嘛？给你当人质还是当盾牌？”
但他脚下却不敢有丝毫犹豫，端着咖啡，迈着小碎步，亦步亦趋地挪到了黄志诚身边不远处，保持着一个“下属对领导”的恭敬距离。
“别那么紧张嘛。”黄志诚拍了拍身边的栏杆，语气轻松地说道，“上来透透气？”
“是……是的，黄Sir。”林小乐点头如捣蒜，“b-7档案库里太闷了，灰尘又大，我出来换换气，顺便……顺便思考一下那个档案数字化项目的下一步工作重点。”
他立刻将自己的“劳模”人设祭了出来，这是一个在任何办公室环境下都颠扑不破的万能护身符。
“嗯，不错，年轻人有干劲是好事。”黄志诚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话锋一转，目光再次投向远处的刘建明，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三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不像有些人，干劲都用在了歪门邪道上。”
刘建明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但脸上的笑容依旧完美无瑕。他推了推眼镜，终于开口了，声音温润如玉，却带着一丝冰冷的金属质感：“黄Sir，说话要讲证据。警队是纪律部队，不是菜市场，可不能随便给人扣帽子。”
他的目光，却越过黄志诚，落在了林小乐身上。
“林先生，”刘建明微笑着说，“你好像对我们cIb的内部事务，很感兴趣？”
来了！死亡提问！
林小乐感觉自己的心脏都漏跳了一拍。他知道，这是刘建明在试探他，在逼他站队。
他深吸一口气，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应对方案。装傻？否认？还是直接硬刚？
不，这些都太低级了。对付影帝，就要用影帝的方式。
林小乐的脸上，瞬间切换成了一副“职场小白请教前辈”的求知表情，眼神里充满了对“高层智慧”的向往和崇拜。
“刘Sir，您这么说可就冤枉我了。”他苦着脸，语气诚恳得能挤出水来，“我一个管档案的，哪懂什么cIb的内部事务啊。我就是……就是觉得，两位阿Sir之间的气氛，特别像我们公司开高层战略会议的时候。”
“哦？”刘建明的眉毛微微一挑，似乎对这个比喻产生了兴趣。
“是啊！”林小乐一拍大腿，演技彻底爆发，“你看，两位都是部门主管，位高权重，手下都带着团队。这不就是我们公司的‘事业部总经理’嘛！现在气氛这么严肃，肯定是在讨论一些关乎公司未来走向的重大议题。”
他掰着手指头，一本正经地分析起来：“比如说，是不是在争夺下一季度的预算？还是在讨论核心项目的归属权？又或者，是在为年底的‘最佳团队奖’提前进行公关游说？”
他一边说，一边用一种“我全都懂”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最后痛心疾首地总结道：“哎，都一样！我们这些做下属的，最怕的就是高层内斗。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啊！两位阿Sir，你们可千万要以和为贵，为了警队这个‘大家庭’的和谐稳定，大家坐下来喝杯咖啡，心平气和地谈嘛！”
说完，他还把自己手里的那杯速溶咖啡往前递了递，仿佛要当场给两位大佬做个“和事佬”。
天台上，陷入了一片死寂。
黄志诚的嘴角在疯狂抽搐，他想笑，但必须憋住。他从未想过，自己和刘建明之间这场赌上性命的暗战，竟然会被人用如此清奇、如此“社畜”的角度进行解读。
预算？KpI？最佳团队奖？
这小子是天才还是白痴？
而刘建明的脸色，则第一次变得有些难看起来。林小乐这番话，看似胡说八道，却像是一记精准的“降维打击”。他将这场“无间地狱”般的生死对决，瞬间解构成了一场无聊透顶的“办公室政治”。
这种感觉，就像你准备了一场盛大的决斗，长剑出鞘，杀气冲天，对手却穿着裤衩拖鞋，问你“中午吃什么”。
所有的气势，所有的算计，都在这番插科打诨中，被消解得无影无踪。
更重要的是，林小乐从头到尾，都没有透露出任何与“内鬼”、“情报”相关的字眼。他就像一个真正的、对警匪斗争一无所知的普通文员，用他那套狭隘的“职场生存法则”来理解眼前的一切。
这演技，天衣无缝。
刘建明找不到任何破绽。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搞错了？难道这个姓林的，真的只是一个运气不好、总在错误时间出现在错误地点的倒霉蛋？
“咳。”黄志诚终于忍不住，清了清嗓子，打破了尴尬的沉默。他看了一眼林小乐，眼神里充满了赞许，然后对刘建明说道：“听到了吗？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小乐说得对，要以和为贵嘛。”
他转身，用力拍了拍林小乐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差点把咖啡洒了。
“好好干你的数字化项目，那可是咱们警队未来的百年大计。”黄志诚语重心长地说道，“别整天胡思乱想，高层的事情，水深着呢，你把握不住。”
这番话，既是说给林小乐听，也是说给刘建明听。
林小乐立刻会意，脸上露出“受教了”的表情，连连点头：“是是是，黄Sir教训的是。我就是上来透个气，没想到打扰了两位大佬。我这就走，这就走！你们继续，继续谈‘预算’，啊！”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后退，退到天台门口，对着两人鞠了个躬，然后拉开门，一溜烟地消失了。
直到回到自己的小隔间，林小乐才感觉自己的双腿有些发软。他靠在椅子上，大口地喘着气。
“妈的，吓死我了。”他拍着胸口，“以后再也不随便上天台了，鬼知道还会撞见什么名场面。下次是不是就该轮到陈永仁和刘建明在这里对峙了？”
但肾上腺素飙升后的余韵，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他成功了。他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从一个必死的棋局里，全身而退。
而且，他还成功地在刘建明的心里，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接下来，就看明晚的大戏了。”林小乐的眼中，闪过一丝期待的光芒。
……
周五，夜晚，九点五十分。
葵涌四号货柜码头。
夜色如墨，巨大的起重机像钢铁巨兽般矗立在黑暗中。海风吹过，卷起一阵阵铁锈和柴油的气味。远处的码头灯火通明，但b区这边，却是一片死寂，只有几个孤零零的应急灯，散发着惨淡的光。
在一处远离货仓的集装箱堆的顶上，林小乐穿着一身黑色的运动服，戴着一顶鸭舌帽，正用一副从深水埗鸭寮街花五十块淘来的二手望远镜，紧张地观察着目标——b区17号仓。
“最佳观影位，视角绝佳，就是蚊子多了点。”他一边吐槽，一边在腿上拍死了一只蚊子。
他的身边，阿杰同样一身黑衣，神情却比他严肃得多。这位来自《英雄本色》世界的枪神，此刻正用专业的眼光审视着周围的环境。
“至少有三组人。”阿杰低声说道，他的声音被海风吹散，“东南角那辆黑色的丰田车里，两个人。正西面那栋三层高的调度楼楼顶，一个人，有长焦设备。还有一组在移动，应该是外围的哨兵。”
林小乐佩服得五体投地：“杰哥，你这眼睛是装了热成像仪吗？这都能看出来？”
“职业习惯。”阿杰淡淡地说道，“都是警察，但看他们的布防，不像o记（有组织罪案及三合会调查科）的人，倒像是cIb（刑事情报科）的跟踪队。”
林小乐点点头。阿杰说的没错，这些人，正是刘建明布下的棋子。他们在这里，等待着黄志诚的o记队伍自投罗网。
然而，他们注定要失望了。因为他，林小乐，根本没有把这个假情报透露给黄志诚。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十点整。
17号仓门口，空无一人。
又过了十分钟。
依旧空无一人。
调度楼顶，刘建明拿着对讲机，眉头紧锁。
“目标没有出现？”
“报告刘Sir，没有发现o记的车辆和人员。”
“继续监视。”刘建明的语气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为什么？黄志诚为什么没来？难道那个林小乐，没有把情报传出去？是他不够信任林小乐，还是林小乐……从一开始就在骗他？
就在刘建明百思不得其解时，另一批不速之客，已经悄然完成了他们的包围。
在码头外围的另一侧，几辆毫不起眼的私家车里，坐着一群表情严肃、西装革履的男人。他们的领口，都别着一枚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徽章。
他们的指挥官，正通过高倍夜视仪，观察着那辆形迹可疑的黑色丰田车和调度楼顶的黑影。
“各单位注意，目标已就位。”指挥官的声音冷静而果断，“根据举报，今晚有警队高层在此与黑社会进行非法交易。所有人员，务必做到人赃并获。行动！”
一声令下，几辆私家车同时发动，关闭车灯，如同黑夜中的猎豹，无声地扑向了目标！
黑色丰田车里，刘建明的两名手下正百无聊赖地抽着烟。
“妈的，黄老邪是不是放我们鸽子了？”
“谁知道呢，白等一晚……”
话音未落，他们的车门猛地被从外面拉开！几支黑洞洞的枪口和刺眼的手电筒光同时对准了他们！
“IcAc！不许动！”一声暴喝，如同晴天霹雳！
车内的两名cIb探员瞬间懵了。
IcAc？廉政公署？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队IcAc的行动人员已经冲进了调度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楼顶那个负责监视的cIb探员死死地按在了地上。
“别动！我们是廉政公署！”
“误会！误会啊！我们是cIb的！”被按住的探员惊慌地大喊。
“cIb？”IcAc的行动组长冷笑一声，“cIb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地在这里搞监视，监视谁啊？韩琛吗？少废话，全都带回去！有什么话，跟我们的咖啡师慢慢聊！”
远处的集装箱顶上，林小乐通过望远镜，将这出“黑吃黑”的闹剧尽收眼底。
他看到cIb的人被缴了械，一脸错愕地被IcAc的人押上车。他甚至能想象到，此刻在某个地方远程指挥的刘建明，脸上会是何等精彩的表情。
“搞定。”林小乐放下望远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奸计得逞的笑容。
“你做的？”阿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我只是一个热心市民，向IcAc提供了一点‘可能’存在的犯罪线索而已。”林小乐耸耸肩，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谁知道他们办事效率这么高呢。”
这场由刘建明精心策划的、针对黄志诚和他的陷阱，就这样，被他以一种谁也想不到的方式，变成了一场让刘建明自己焦头烂额的巨大麻烦。
cIb的秘密行动小队，被IcAc当场抓获。
刘建明必须向上面解释，他的手下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如果他说是为了抓黄志诚的内鬼，那等于公开承认cIb内部不和，搞内斗。如果他编造别的理由，IcAc那帮号称能让石头开口的调查精英，会轻易相信吗？
无论如何，刘建明都惹上了一个天大的麻烦。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恐怕没有精力再来找自己的茬了。
“走吧，杰哥。”林小乐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好戏看完了，该回家睡觉了。”
两人悄无声息地从集装箱上滑下，消失在夜色之中。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一间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里，刘建明放下了电话，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的手，死死地攥着那部手机，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发白。
IcAc……
他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了林小乐那张人畜无害、充满“社畜智慧”的脸。
天台上的插科打诨，对“办公室政治”的精辟分析……
原来，那全都是演戏！
这个看似卑微的档案管理员，根本不是什么倒霉蛋，也不是什么墙头草。他是一条隐藏在阴影里的毒蛇，用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反咬了自己一口。
他被耍了。
被一个他从没放在眼里的小人物，耍得团团转。
“林……小……乐……”
刘建明从牙缝里，一字一顿地挤出这个名字。他的眼中，再也没有了伪装的温和，只剩下无尽的、冰冷的、要将一切都毁灭的疯狂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