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六年,六月初十。
芒种已过,小暑未至,正是一年中最关键的夏收时节。豫北平原上,热浪翻滚,麦浪金黄。黑山堡控制下的淇北三县及周边新垦田地,沉甸甸的麦穗压弯了腰,在灼热的南风中摇曳,散发出令人心安的谷物香气。
这是一场不能有任何闪失的战役。相较于可能到来的刀兵之灾,眼前这遍野的金黄,才是磁州镇能否存活下去的立身之本。
天刚蒙蒙亮,田埂上、村落旁便已布满了岗哨。王五麾下的前军营士卒,除了必要的守堡和前沿警戒力量,大部分都被撒了出去,配合张慎言组织的乡勇保甲,在广袤的田间地头构筑起一道严密的防护网。骑兵小队往来巡弋,警惕地注视着远方任何可疑的烟尘。所有通往田间的主要道路都设了卡哨,对往来行人严加盘查。
田地里,人影幢幢。屯垦营的士卒、招募的流民、乃至控制区内被组织起来的农户,男女老幼齐上阵。锋利的镰刀在晨光下划出弧光,成片的麦秆被割倒,捆扎,再由青壮劳力一担担、一车车运往各村镇临时设立的、由军队看守的打谷场。号子声、吆喝声、连枷拍打麦穗的噼啪声、石碾滚动的隆隆声,交织成一曲繁忙而充满希望的丰收乐章。
韩承几乎跑断了腿,协调着各处打谷场的分配、晾晒、入库事宜。张慎言则带着一干吏员,深入乡里,宣讲政策,弹压可能因争水、争地界或是粮食分配引发的纠纷,确保收获秩序井然。《磁州新例》中关于田赋征收的条款被反复强调——“十五税一,绝无加派”,这相较于明廷沉重不堪的赋税和闯军拷掠式的征粮,无疑具有巨大的吸引力,也使得农户们的积极性空前高涨。
黑山堡内,气氛同样紧张。城墙加固工程已在五月底全面竣工。灰黑色的水泥墙体巍然屹立,新修的垛口、角楼和藏兵洞构成了立体防御体系。陈默的左军营作为总预备队,并未参与夏收护卫,而是抓紧这最后的平静期,在堡内校场进行着更高强度的实战演练。
校场上,尘土飞扬。一队队身着深色棉甲、手持加装了刺刀燧发枪的士卒,在军官的口令和旗号指挥下,反复演练着线式战术。装填、瞄准、齐射、后退、第二排上前……动作力求整齐划一,虽然依旧无法与真正近代军队相比,但那密集而有序的排枪火力,已然具备相当的威慑力。刺杀训练也被提到了重要位置,士卒们端着上了刺刀的燧发枪,对着草人靶子奋力突刺,吼声震天。
匠作区的生产节奏并未因夏收而放缓。宋应明坐镇水泥窑,在确保城墙加固扫尾工程用料的同时,开始储备用于铺设官道和今后可能营建新堡寨的水泥。新式燧发枪的日产量稳定在十支左右,虽然缓慢,却坚定不移地再提升着部队的装备水平。张继孟的“炸药包”和“地雷”项目取得了关键进展,他放弃了难以保证可靠性的燧发击爆方式,转而专注于优化“走线”引信,通过多层油纸包裹和细铁管引导,防潮性能和可靠性有了显着提升,虽仍显简陋,但已具备了实战价值。
六月十五,夏收进入高潮。
总兵府内,林天听着韩承的每日汇报。
“主公,淇县、辉县大部已收割完毕,新乡也已完成七成。各地打谷场日夜不停,初步估算,今岁夏粮收成,远超预期!若全部入库,加上原有存底,支撑到明年夏收亦大有希望!”韩承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连续多日的疲惫似乎也一扫而空。粮食,永远是乱世中最硬的底气。
林天心中也是一松,这无疑是个极大的利好。“入库环节绝不能出错!防火、防潮、防盗,尤其是要防止有人囤积居奇或是暗中破坏!告诉张先生,对各处粮仓,要派专人,严格核查账目!”
“是!张先生已亲自带人巡查各主要粮仓了。”
这时,周青匆匆而入,脸上带着一丝异样。
“主公,京师急报!首辅周延儒……被罢职夺衔,逮入诏狱了!”
消息有些突然,但细想又在情理之中。林天示意周青继续说。
“罪名是‘欺君罔上’‘纵寇殃民’。陛下下诏,由陈演继任首辅。朝局……愈发混乱了。”周青顿了顿,又道,“另,潼关方面,孙传庭残部粮尽,军心涣散,已有小股人马私自出关投降闯军。潼关……恐难久守。”
周延儒倒台,意味着朝廷中枢最后一点试图协调、驾驭各地军头的努力也宣告失败,剩下的只有猜忌和空言。而潼关的最终陷落,似乎也已进入倒计时。
“李自成那边有何新动静?”林天问道。
“李闯在长安,正紧锣密鼓筹备登基大典,据闻已定国号为‘大顺’,改元‘永昌’。其麾下诸将,如刘宗敏、李过等,皆摩拳擦掌,只待称帝之后,便要大举东征或北伐。”
登基称帝……林天目光微凝。这意味着李自成即将完成内部整合,下一个战略目标的选择,很快就会揭晓。而无论他选择东征张献忠,还是北伐京师,磁州镇都难以完全避开锋芒。
“让我们的人,盯紧李自成主力的动向,尤其是其大将的兵力调配。一有异动,立刻来报!”
“明白!”
夏收的喜悦被远方传来的紧迫消息冲淡了几分。但林天知道,磁州镇没有退路,只能利用这最后的时间窗口,继续强大自身。
六月二十,夏收基本结束。看着各仓廪中堆积如山的粮食,所有参与其中的人,从将领到士卒,从官吏到农户,心中都踏实了许多。
林天在王五、陈默的陪同下,再次巡视了前沿工事。经过两个多月的构筑,黑山堡以南、以西三十里内,依托山峦、河谷、隘口,已然形成了一道纵深、立体的防御体系。明哨、暗堡、壕沟、矮墙、陷坑、乃至部分区域秘密布设的地雷,构成了一个死亡地带。
“主公,只要闯贼敢来,保管让他们在这三十里地里,先脱层皮!”王五信心满满地指着前方层叠的工事说道。
陈默则更关心野战:“我部燧发枪兵已反复演练依托工事进行防御反击,以及野外遭遇战的战术。刺刀装配后,士卒近战信心也足了不少。”
林天点了点头。他知道,真正的考验尚未到来,但磁州镇已经利用这宝贵的几个月,将自己打造成了一个难啃的硬骨头。粮食满仓,城墙坚固,兵甲渐利,士气可用。
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待李自成做出选择,等待那注定要到来的风暴。而这一次,磁州镇将不再是被动承受,而是要在这乱世洪流中,奋力搏击,争那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