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李斯所在的乡野却因“百家融合”的实践而洋溢着一股难得的、充满生机的暖意。巨大的筒车主体架构已在河边立起,工匠们正围着它做最后的检查,准备迎接关键的调试;乡学里传来的读书声依旧清朗悦耳,那是法家、儒家乃至农家典籍混杂在一起的独特韵律;田间地头,使用了新式耒耜的乡邻们,一边收拾着秋收后的土地,一边交谈着,脸上带着对今年收成的满足和对来年轻徭薄赋的期盼。李斯坐于院中老藤椅上,周身沐浴着午后温暖却不再灼人的阳光,手中捧着一卷墨迹方干的《忆往录》书稿,字里行间是他对往昔岁月的追忆与反思。此刻,他心中一片难得的宁静与欣慰,仿佛亲眼所见这融合的种子正在这片土地上悄然生根、发芽。
然而,这片祥和骤然被撕裂。一阵急促得令人心慌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重锤般敲碎了乡村的宁谧,也带来了一个令他心神剧震的消息——“忽闻旧地生叛乱”。
来者是一名郡府的信使,满身风尘,官服上溅满泥点,脸上混杂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与难以掩饰的惊惶。他甚至来不及下马行礼客套,一见闻声从院内快步走出的李斯,便滚鞍下马,气喘吁吁地急禀道:“李公!大事不好!原……原齐国故地,胶东郡一带,有六国遗孽勾结地方豪强,聚众数万,打出‘复齐’旗号,已攻占数座县城,所到之处,秦吏尽遭屠戮,府库被劫掠一空!郡守大人的紧急求援文书已以八百里加急送往咸阳!如今郡内人心浮动,特遣下官星夜兼程,前来向李公通报此事!”
“什么?!”李斯闻言,浑身一震,手中的书稿险些滑落。他猛地从藤椅上起身,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自脚底瞬间窜遍四肢百骸,方才周身萦绕的温暖宁静荡然无存。他下意识地扶住藤椅的扶手,枯瘦的手指因极度用力而指节泛白,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胶东郡……详情究竟如何?叛军首领是何人?规模到底有多大?你可有准确消息?”
信使咽了口唾沫,脸上惊魂未定,艰难地补充道:“回李公,据拼死逃出的县丞禀报,匪首自称是齐国王族田氏之后,名唤田儋,颇有些蛊惑人心的手段。他纠集了诸多对……对秦法赋役心怀怨怼的亡命之徒,又裹挟了大量不明就里的乡民。叛军势头极猛,现已连克数城,兵锋所向,据说胶东郡治也恐危在旦夕!沿海烽燧已相继燃起,整个东海之滨,怕是已陷入一片混乱!”
这消息如同一声九天惊雷,在李斯脑海中轰然炸响。胶东郡!那是昔日齐国腹地,田氏正是齐国的宗室大姓!他太了解这些六国遗裔了,他们表面的顺从之下,是刻骨的仇恨和从未熄灭的复国野心,如同深埋地底的炭火,只待一丝风起,便能燎原。皇帝扶苏即位后,力行仁政,宽刑减赋,本意是与民休息,固本培元,可曾想,在某些包藏祸心之辈眼中,这中央的怀柔或许竟成了权威削弱、有机可乘的信号!他们正是利用了新政推行过程中,各地吏治执行力度不一、部分区域旧怨未平的空子,煽动起了这场蓄谋已久的叛乱!
霎时间,无数纷乱的念头涌入李斯脑海:那些被叛军攻陷的城池,此刻怕是已成人间地狱,忠于大秦的官吏及其亲眷命运如何,不敢深想;恐慌会如瘟疫般沿着驰道驿传飞速蔓延,无数刚刚得以喘息安身立命的平民百姓,将再陷流离失所之苦;各地刚刚有起色的农耕商贸,必将遭受毁灭性打击。而最令他心悸的是,胶东这把火,若不能以雷霆之势迅速扑灭,其他故韩、故赵、故楚之地的遗老遗少、枭雄豪强,很可能蠢蠢欲动,继而蜂起响应!届时,烽烟四起,天下必将再陷割据混战之局,他毕生心血参与缔造、并竭力维系的那个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的大一统帝国,恐有土崩瓦解之危!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与深沉的愤怒在他胸中翻腾交织。无力的是,他已是一介退隐乡野的老朽,远离帝国权力中枢,手无寸权,对于千里之外的战火烽烟,只能隔岸观火,空有满腹韬略却徒呼奈何。愤怒的是,那些为了一己权欲、一族私念,便不惜践踏万千生灵、将稍稍愈合的华夏再度拖入血海深渊的乱臣贼子!他们可曾亲眼见过函谷关外白骨蔽野的惨状?可曾亲耳听过长平战场下无数冤魂的夜哭?
恍惚间,数十年前的景象再次浮现:大秦锐士东出的铁蹄,六国城垣崩塌的烟尘,还有那无数湮灭在历史车轮下的哭喊与挣扎。统一的道路布满荆棘与鲜血,但他与始皇帝都坚信,此乃结束数百年战乱不休、救民于水火的必然之痛。难道如今,这一切都要被颠覆,历史的洪流要倒退回流血漂橹的过去吗?
“陛下……陛下可知此事?咸阳朝廷,可有应对方略?”李斯的声音干涩沙哑,透着急切。
“消息此刻应已抵达咸阳,然则朝廷作何决断,是剿是抚,由何人挂帅,下官位卑,实不知情。”信使无奈摇头。
李斯默然。他抬眼望向西北咸阳方向,目光仿佛要穿透重重山峦。他深知,这对登基未久、素以仁厚宽和着称的皇帝扶苏而言,不啻于一次极其严峻的考验。是继续秉持怀柔之道,还是必须毅然展现帝国铁腕,以儆效尤?朝堂之上,那些主张绥靖安抚的文官与力主坚决镇压的武将之间,必有一番激烈论战。而任何决策的迟疑、内部的纷争,都只会给叛乱提供坐大之机。
这边的动静早已惊动了四邻乡亲,人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聚拢过来,脸上写满了刚从太平日子里被惊醒的恐惧与不安。他们围在李斯院外,窃窃私语,交换着担忧的眼神。李斯看着这些质朴而又惊慌的面孔,心中如同被压上了千钧巨石。他强压下翻涌的心绪,深吸一口气,对信使,更是对围观的乡邻沉声道:“消息既已上达天听,陛下圣明,必有决断。我等身处乡野,当谨守本分,勤于耕读,勿要轻信流言,徒自惊慌。各里、什伍需加强巡查,互为声援,确保本地安宁,不给宵小可乘之机。”
他转身吩咐老妻取来些钱帛,厚赏信使,嘱其速返郡府,密切留意局势变化,若有新的消息,务必及时通报。信使领命,匆匆饮了碗水,便再次翻身上马,绝尘而去,只留下满院的压抑和挥之不散的担忧。
夕阳的余晖依旧洒满院落,却仿佛骤然失去了所有温度,变得清冷无比。李斯缓缓坐回藤椅,那卷承载着过往荣耀、挣扎与反思的《忆往录》草稿,静静地躺在他的膝上。记录的是历史,而眼前,却是现实突如其来、冰冷刺骨的挑战。他闭上双眼,胶东郡可能正在发生的烧杀抢掠、咸阳宫中年轻皇帝那必然凝重无比的面容,交替在他脑海中浮现。“忽闻旧地生叛乱”,这七个字如同一记沉重的丧钟,不仅敲碎了他晚年苦心营造的宁静幻梦,更让他无比清醒而痛苦地意识到,这片看似已然一统、蒸蒸日上的帝国版图之下,那足以颠覆一切的暗流与裂隙,从未真正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