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在秋风中渐渐消散，南山的天穹变得愈发高远澄澈。经过一整个夏天近乎狂热的清理，南麓与东侧那几片规划中的新茶园，已然褪去了杂乱无章的外衣，显露出深褐色土地的本来面貌。粗壮的树根被刨出，嶙峋的石块被垒成了田埂，一片片开阔的坡地，在秋日阳光下静静呼吸，等待着被赋予新的生命。
然而，开垦只是第一步。要将这片生土变为能孕育出灵秀茶苗的沃壤，还需一番更为精细、也更需耐心的“深耕”。
顾清辞深知其中关窍。北地土壤本就偏于贫瘠板结，若不加以改良，直接栽种娇贵的茶苗，无异于缘木求鱼。他翻阅了数本前朝农书，又结合自己对南山土质的了解，拟定了一份详细的土壤改良方略。
这日清晨，薄雾未散，新垦地的坡地上便已聚集了不少村民。除了青壮劳力，还有许多妇孺也挎着竹篮前来帮忙。顾清辞站在一处稍高的土坡上，脚下堆着几样“法宝”——腐熟好的畜粪、草木灰，以及从青石镇外河滩运来的、细腻肥沃的河泥。
“各位乡亲，”顾清辞声音清朗，传入每个人耳中，“咱们脚下这片地，看着敞亮，底子却还薄。接下来这半个月，咱们要做的，就是给它‘喂饱饭’，‘舒活筋骨’！”他指着那几样东西，“畜粪肥力足，是主粮；草木灰性子燥，能杀虫灭菌，还能让土质更松软；这河泥，最是温和滋润，能保水保肥。三者按我定的比例混合，均匀撒到地里，再用人力和犁杖，深翻一尺以上，务必让肥料与泥土充分融合！”
道理浅显易懂，村民们立刻行动起来。壮劳力们负责用犁铧深翻土地，妇孺们则用耙子将混合好的肥料细细耙匀。一时间，山坡上吆喝声、谈笑声、犁铧破土的沉闷声响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充满活力的秋耕图。
顾清辞卷起袖子，也拿起一把铁锹，走入田中，与村民们一同劳作。他动作不算最快，却极其认真，每一锹土都翻得深入，确保底层的生土也能接触到肥料。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额发，泥土沾上了他的衣摆，他却浑然不觉。
萧屹没有参与施肥翻土，他有更重要的任务。他带着铁柱和几个手脚最麻利的青年，沿着新垦地的边缘，用粗壮的原木和坚韧的藤条，加固加高防护围栏。南山多野兽，尤其是冬春之际，若不防护严密，新栽的茶苗极易被啃食。萧屹的手法利落而扎实，每一根木桩都埋得极深，藤条缠绕得紧密结实，构筑起一道坚固的防线。他的目光不时扫过整个山坡，确保劳作的安全，偶尔，会落在那个在田间俯身劳作的清瘦身影上，停留片刻。
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劳作了一天的村民们陆续收工下山。顾清辞却还在田埂边，蹲下身，抓起一把已经初步混合了肥料、显得蓬松了些的泥土，在指尖细细捻磨，感受着其湿度与颗粒的变化。
一件外衫轻轻披在他肩上，挡住了傍晚的凉意。
“天色不早了。”萧屹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顾清辞没有回头，依旧专注地看着手中的泥土，轻声道：“你看这土，比半月前，已是活泛了许多。只是要真正达到能种茶的标准，还需至少一整个冬天的休养与沉淀。”
“不急。”萧屹在他身旁蹲下，也抓起一把土看了看。他不懂其中太多门道，却能看懂顾清辞眼中那份对土地的深情与期待。
“嗯，不急。”顾清辞放下泥土，拍了拍手，站起身。他望着这片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宁静而充满潜力的广阔土地，心中充满了创造的喜悦。“精耕细作，方得始终。我们有的是时间。”
两人并肩走在回村的小路上，身后是新垦的沃野，身前是炊烟袅袅的村庄。
几日后的一个下午，顾清辞正在苗圃里查看压条茶苗的生根情况，王婶风风火火地寻了来，脸上带着神秘兮兮的笑容。
“顾小哥，你快去看看！你家萧屹在后山溪边，不知道在捣鼓啥呢，神神秘秘的！”
顾清辞有些疑惑，洗净了手，便跟着王婶往后山走去。穿过一片小树林，还未到溪边，便闻到一股清冽馥郁的桂花香。走近了，才看见萧屹正站在溪水边一块平坦的大青石旁，石上放着几个木桶，他正将一捧捧金灿灿的新鲜桂花，小心地放入清澈的溪水中漂洗。
“这是……”顾清辞讶然。
萧屹闻声回头，见他来了，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道：“前日巡山，见这边几株野桂花开得正好。”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你说过，桂花性温，可暖胃散寒，其香清可涤尘，甜能益脾。漂洗晾干，或可窨茶，或可单独冲泡。”
顾清辞怔住了。他确实在某次闲聊时，随口提过一句江南有以桂花窨茶的做法，也说过桂花的些许药性。他自己忙于新园诸事，早已将这点琐碎念头抛诸脑后，却没想到，萧屹竟默默记在了心里，并在他毫无察觉时，采来了这秋日的馈赠。
他看着萧屹那双惯于握刀执箭、布满薄茧与伤痕的大手，此刻正无比轻柔地拨动着水中的桂花，生怕碰损了那娇嫩的花瓣。金色的桂花在清澈的溪水中载沉载浮，香气愈发显得纯净悠长。
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涌入心田，冲刷着连日劳作的疲惫。他走到溪边，蹲下身，也伸手掬起一捧漂浮的桂花，冰凉的溪水与温暖的花香交织在掌心。
“很香。”他轻声说，抬起头，看向萧屹。
萧屹也正看着他，深邃的眸子里映着溪水的波光与他的身影，没有言语。
王婶在一旁看着，捂着嘴偷偷笑了笑，识趣地悄悄退开了。
溪水潺潺，桂香浮动。深耕，不只在土地，亦在人心。于无声处，情根深种，静待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