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影与岸的契约
红藤桥的晨露还没干透,阿爹的脚印已经在藤蔓上烙下深浅不一的痕。他蹲在桥中央,手指抚过红藤的年轮,绿圈红圈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像母亲当年绣在他襁褓上的花纹。“真能听见?”他又问了一遍,声音里带着点孩子气的较真。
阿砚正往藤桥两侧的绳结上挂鱼灯——用银线鱼的鳞做的灯罩,里面点着松脂,是母亲笔记里记的“平安灯”。“您试试。”他把一盏灯递给阿爹,“心里想着让它亮些,它就会亮。”
阿爹半信半疑地捧着灯,眉头皱得像打了个结。片刻后,灯罩里的火苗果然“腾”地窜高了寸许,鱼鳞的纹路在桥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谁撒了把碎银。老人猛地睁大眼睛,手一抖,灯差点掉进水里。“活的……这灯是活的!”
岸上传来一阵笑。寨老拄着拐杖站在桥头,烟杆在手里转了三圈:“红藤连着沉木城的影,鱼灯沾着银鳞河的气,自然能懂人心。当年你媳妇在的时候,连河里的石头都能听她说话,这点算啥?”
阿爹的脸一下子红了,挠着头嘿嘿笑。阿砚看着他的样子,突然觉得心里某个角落被填得满满的。自从那天带阿爹去过沉木城,老人像是变了个人,话多了,笑容也多了,夜里常坐在火塘边,对着母亲的画像絮絮叨叨,说红藤又长了几寸,说银线鱼的红纹更亮了。
正午的日头最烈时,沉木城的影开始往岸上“渗”。不是那种吓人的水祟,是些淡淡的虚影,像水墨画在宣纸上晕开。三爷爷的竹筐旁多了个模糊的影子,正帮他把鱼线理得整整齐齐;五奶奶的织布机旁飘着个虚影,手指跟着织梭的节奏轻点;连阿木追着玩的土狗,身后都跟着个毛茸茸的影子,跑起来一颠一颠的。
“是‘伴影’。”母亲的声音突然在阿砚耳边响起。他转头看见母亲的虚影站在红藤桥的尽头,裙摆被风吹得像片蓝底白花的云,“沉木城的影靠红藤的根须上岸,能帮着做些轻巧活,却碰不得热的东西,太阳落山就会回去。”
阿砚这才注意到,那些虚影都绕着阴凉处走,离火塘和灶台远远的。有个虚影想帮寨老递烟杆,手指刚碰到发烫的烟锅,就“滋”地一声淡了半分,吓得赶紧缩回去。
“像群怕烫的猫。”阿爹蹲在河边剖鱼,看着水里的虚影笑,“你娘当年是不是也这样?碰不得热东西?”
“才不是。”母亲的虚影飘到他身后,伸手想拍他的背,却径直穿了过去。她的声音里带着点委屈,“我只是怕烫坏了河里的石头,它们跟我撒娇呢。”
阿爹猛地回头,虚影已经淡得快要看不见,只有空气中残留着一丝银鳞河的腥甜。老人的手僵在半空,眼眶慢慢红了。“听见了……我听见了……”
阿砚别过头,假装整理鱼灯,眼泪却顺着脸颊往下掉。他知道,母亲的影能在岸上待得越来越久,是因为红藤的根须在土里扎得越来越深,是因为银鳞河的水流越来越清,更是因为……岸上的人心里,还念着她。
伴影们干活的样子很有趣。它们搬不动重东西,却能把散落的柴禾归得整整齐齐;缝不好衣裳,却能把线穿进细小的针眼里;最厉害的是帮着晒鱼干,影子能挡住多余的阳光,让鱼干晒得又匀又透,带着股说不出的香。
银鳞寨的人渐渐习惯了身边的伴影。孩子们会跟在虚影后面跑,咿咿呀呀地叫“太爷爷”“太奶奶”;大人们干活时会对着空气说句话,“帮递个针线”“帮看眼火”,虚影们总会乖乖照做。只有三爷爷还是老样子,每天往水里撒米,嘴里念叨:“多吃点,吃饱了有力气干活。”
变故发生在七月半的夜里。
那天的月亮被乌云遮得严严实实,银鳞河的水面泛着青黑的光,像块冻住的墨。红藤桥的荧光突然变得极暗,藤叶蜷缩着,像被霜打过。沉木城的伴影们慌了神,在岸上东撞西撞,影子越来越淡,眼看就要散了。
“是‘断藤’!”母亲的虚影突然出现在镇楼的水晶球旁,声音发颤,“海眼深处的红藤根须被什么东西咬断了,影的路要断了!”
阿砚手心的银色印记烫得像火。他冲进水里,引路灯在前方疯狂闪烁,光带忽明忽暗,像条快要熄灭的导火索。海眼的轰鸣变得断断续续,像个哮喘的老人在喘气。
穿过海眼时,他看见沉木城的城墙在摇晃,红藤的根须像被什么啃过,断口处渗着黑色的汁液。城中心的镇楼在倾斜,水晶球里的银鳞河模型正一点点干涸,河面上的红藤桥虚影已经断成了两截。
“是‘腐木虫’!”母亲的虚影在镇楼里急得转圈,指着城墙根下的黑影,“专啃红藤的根须,以前被海眼的水压着,今天月亮被遮,水压变了,它们就钻出来了!”
阿砚这才看清,那些黑影是些指甲盖大的虫子,外壳像朽木,牙齿却闪着金属的光,正密密麻麻地趴在红藤根须上啃噬,每啃一口,根须就枯萎一截。
“用火!”阿爹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他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手里举着个火把,火苗在水里竟然没灭,被一层淡淡的红光裹着——是红藤的汁液混着他的血,在火把外形成了层护罩。
“你咋来了?”阿砚又惊又喜。
“你娘说你一个人对付不了。”阿爹咧开嘴笑,火把举得高高的,“腐木虫怕火,更怕带着河语者血的火!”
他们父子俩背靠背站在镇楼前,火把在水里划出两道红光。腐木虫一碰到红光就“噼啪”作响,化成股黑烟。母亲的虚影和沉木城的伴影们也鼓起勇气,捡起地上的断木枝,学着他们的样子拍打虫子,虽然碰不到实体,却能挡住虫子的去路。
战斗持续了整整一夜。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最后一只腐木虫被火把烧成黑烟,红藤的根须终于不再枯萎,断口处甚至冒出了嫩绿色的芽尖。沉木城的城墙停止了摇晃,镇楼的水晶球重新充盈起来,银鳞河的模型在里面缓缓流淌,红藤桥的虚影又连在了一起。
阿砚和阿爹瘫坐在镇楼的台阶上,浑身都湿透了。母亲的虚影走过来,用袖子轻轻擦了擦阿爹脸上的泥,这次她的指尖没有穿过去,而是留下了一丝冰凉的触感。
“能碰到了……我能碰到你了!”阿爹猛地抓住她的手,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红藤的根须重新连上了,影和岸的契约更牢了。”母亲的眼睛里闪着泪光,“以后……我能在岸上待更久了。”
回到岸上时,朝阳正从丛林的缝隙里钻出来,给红藤桥镀上了层金边。伴影们又出现在各自的位置,影子比以前清晰了许多,五奶奶的伴影甚至能帮她把织布机的线轴转起来。
寨老看着红藤上新冒的芽尖,烟杆在石桌上敲了敲:“影护着岸,岸养着影,红藤是线,银鳞河是墨,这才是咱银鳞寨的根。”
阿砚蹲在红藤桥边,看着水里的倒影。他的影子旁依偎着母亲的虚影,阿爹的影子正弯腰给她们俩递鱼灯,三个影子在水面上融成一团,像幅最温暖的画。
夜里,火塘的火苗跳得格外欢。阿爹给母亲的虚影披了件旧蓑衣——虽然穿不上,却能让她离火塘近一些。母亲的虚影坐在蓑衣旁,看着阿爹给阿砚讲怎么辨鱼汛,看着阿砚在《河语记》上添新的笔记,嘴角的笑意像浸了蜜。
阿砚在笔记的新页上写下:“影与岸,本是一体,隔的不是水,是念想。红藤搭桥,鱼灯引路,念想不断,契约不散。”
窗外的红藤桥泛着淡淡的荧光,鱼灯的火苗在灯罩里轻轻晃,像无数颗跳动的心脏。银鳞河的水流淌着,带着沉木城的影,带着岸上的烟火,带着红藤的年轮,在墨绿的丛林间蜿蜒,像条写满了故事的丝带,一头拴着过去,一头牵着未来,而中间的每一个结,都是爱与守护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