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秋把红棉袄叠进樟木箱时,发现衬里缝着个布包。拆开是叠得整齐的信纸,最上面那张画着简易地图,铅笔标着“后山山楂林”,旁边写着:“霜降前摘最甜,记得带竹篮。”
是陈阳的字迹,边角泛着黄。她忽然想起收到燕舞录音机那年,也是这样的秋阳,他在信里说“留了酸梅汤”,字里行间的期待几乎要漫出来。
“在翻什么呢?”陈阳端着搪瓷盆进来,里面泡着新采的山楂果,红得像浸了蜜。他这两年添了副金丝眼镜,笑起来镜片后的眼睛仍像当年在县城铺子时,亮得让人心里发慌。
林晚秋把信纸推给他:“你当年画的地图,比例都不对。”
他挠挠头笑,指尖划过纸上的山楂林:“上周让老家寄了些树苗,种在四合院的南墙根下,等明年就能结果。”
正说着,小石头跑进来,手里举着份电报,字打得歪歪扭扭:“天津罐头厂说浓缩汁样品不合格,让咱们重做。”
陈阳接过电报看了三遍,忽然把搪瓷盆往桌上一放:“去天津。”
林晚秋拽住他的袖子:“都快入冬了,路不好走。”
“样品得盯着才放心。”他从衣柜里翻出军大衣,“你跟我一起去,顺便看看海河的冰场,听说比什刹海的大。”
绿皮火车在夜色里哐当哐当响。林晚秋靠在陈阳肩头,看他在笔记本上画浓缩汁的配方表。铅笔尖在“山楂汁比例”那栏涂了又改,忽然抬头:“你说加不加桂花?当年四合院里的桂花落了你一肩头,那味道……”
“加。”林晚秋抢过笔,在旁边画了朵小小的桂花,“就像你给我熬的第一碗酸梅汤,得有点念想在里头。”
罐头厂的化验室飘着消毒水味。穿白大褂的技术员推了推眼镜:“你们这配方太特别,酸甜度不稳定,工业化生产很难控制。”
陈阳从包里掏出个玻璃罐,里面是自家熬的浓缩汁,琥珀色的液体里沉着几粒桂花:“您尝尝这个。”
技术员抿了一口,忽然放下杯子:“这味道……像我小时候在胡同口喝的酸梅汤,有股烟火气。”
林晚秋忽然笑了。她想起县城铺子的煤炉上,陈阳守着砂锅熬酸梅汤,木勺搅得咕嘟响,说“火候到了才出香”。原来那些藏在时光里的讲究,早成了别人尝得出的独特滋味。
从罐头厂出来,海河的风卷着碎雪扑在脸上。陈阳把军大衣披在她身上,指着对岸的红砖墙:“那片老厂房要改造,我托人问了,能租下来做研发室。”
林晚秋望着雪地里嬉闹的孩子,忽然说:“我想招几个县城来的学徒。”
陈阳愣了愣,随即握紧她的手:“我也是这么想的。张奶奶的孙子初中毕业了,上次写信说想来北京学手艺。”
回北京时,火车上挤满了返乡的人。林晚秋靠在窗边,看雪地里的白杨树退成模糊的线。陈阳在给小石头写回信,笔尖划过信纸的沙沙声里,混着他的话:“让他把铺子里的旧账本都带来,我要教他算成本账。”
四合院的山楂苗裹着草绳,在南墙根下排得整整齐齐。陈阳拿着铁锹挖坑,林晚秋往坑里撒骨粉:“王婶说这样长得壮。”
他忽然停下来,指着最高的那棵苗:“这棵记你的名字,旁边那棵是我的。”
“多大了还玩这个。”她嘴上笑,却蹲下来给树苗系上红绳,绳结打得和当年他在录音机上刻的山楂花一样,歪歪扭扭,却格外认真。
年底的订货会开在友谊宾馆。林晚秋穿着陈阳新做的呢子套裙,站在展台后,看经销商围着“晚秋”牌浓缩汁样品啧啧称奇。有个戴羊毛帽的老爷子端着样品杯,忽然说:“这味道像三十年前王府井胡同里的酸梅汤,姑娘,你们老板是不是姓陈?”
陈阳从人群里挤过来,握着老爷子的手笑:“您是当年给我批易拉罐的李经理?”
老爷子眼睛亮起来:“可不是嘛!当年你说要把汽水卖遍全国,我还说你小伙子口气大。”两人拍着肩膀笑,林晚秋看着他们鬓角的白霜,忽然明白有些承诺不是说出来的,是藏在每罐汽水、每勺酸梅汤里,慢慢熬出来的。
订货会结束那天,下起了小雪。陈阳牵着林晚秋的手往胡同走,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路过“晚秋汽水”的老招牌,蓝底白字在雪光里泛着柔和的光。
“还记得你第一次来这儿,红毛衣沾了灰。”陈阳忽然说,“我当时想,这姑娘真好看,得让她天天喝上最甜的酸梅汤。”
林晚秋踢着脚下的雪笑:“现在不光喝酸梅汤,还能管着老板呢。”
胡同深处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是小石头带着县城来的新学徒在堆雪人。雪人戴着陈阳的旧军帽,手里插着瓶“晚秋”汽水,标签上的马尾辫姑娘在雪光里,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南墙根的山楂苗在雪地里悄悄扎根。林晚秋知道,就像当年鸭绿江畔的山楂红透了会结果,这些新栽的苗,总会在某个春天抽出新枝,在京华的秋色里,结出更甜的果。而她和陈阳,会像守着那间县城小铺一样,守着这些新苗,守着那些关于汽水和承诺的故事,一年又一年,把日子熬成更醇厚的蜜。
夜深时,陈阳在灯下改合同,林晚秋给他泡了杯山楂茶。茶香漫开来的瞬间,她忽然听见窗外传来轻微的“咔哒”声,是冻土下的新苗,正在悄悄生长。就像他们的日子,不疾不徐,却在每一个寻常的清晨黄昏里,藏着让人心里发暖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