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炉旁的年轮
古寺的放生池里，老乌龟玄墨又趴在那块最大的青石上晒太阳了。背甲上的纹路像幅褪色的地图，每道沟壑里都藏着故事——有的是香火熏出的焦痕，有的是顽童丢石子留下的凹印，最深处那道弯弯曲曲的，是五十年前被雷劈断的檐角砸出来的，当时它以为自己活不成了，结果住持用草药给它敷了三个月。
“玄墨，今日的斋饭有嫩藕。”小沙弥提着食盒过来，蹲在池边，用竹勺舀出切成小块的藕，放在青石旁的浅水里。玄墨慢悠悠地探出头，前爪扒着青石边缘，脖子伸得老长，像在跟小沙弥撒娇。
它认得这孩子，是三年前被住持捡回来的孤儿，刚来时常对着放生池哭，玄墨就趴在他脚边的水里，用背甲轻轻蹭他的草鞋，像在说“别怕”。现在小沙弥长大了，会在诵经时给玄墨留个靠窗的位置，让阳光刚好照在它背上。
放生池里的鱼换了一茬又一茬，只有玄墨一直都在。它见过偷偷来捞鱼的村民，被住持一句“万物有灵”劝回去；见过暴雨冲垮池岸，是香客们挽着裤脚帮忙修补；见过最调皮的孩子，后来成了最虔诚的香客，每次来都往池里撒把鱼食，对着玄墨的背甲作揖。
玄墨不爱动，大部分时间都趴在青石上，半睁着眼睛看寺庙的晨钟暮鼓。香火缭绕时，它会把头埋进水里，只露出背甲，像块沉默的礁石；孩子们围着池边唱童谣时，它就伸出前爪，轻轻拍打水面，像在打拍子。
有年冬天特别冷，池面结了层薄冰。小沙弥怕玄墨冻着，偷偷把自己的棉垫铺在青石上，结果被住持看见了。住持没骂他，只是笑着说：“玄墨比我们懂熬冬，它的背甲里，藏着几十年的风雪呢。”
玄墨确实懂。它知道什么时候该往深水里钻，什么时候该晒足太阳，知道哪棵菩提树的落叶最好吃，知道哪个香客的鱼食里有它爱吃的玉米碎。它甚至能从钟声里听出好坏——急促的钟声是出事了，悠长的钟声是有喜事，像今天这样不疾不徐的，是寻常的好日子。
池里的小鱼们都把玄墨当长辈。有刚出生的小鱼害怕鸬鹚，就躲在它的背甲下；有受伤的鱼，会蹭它的爪子，像是在求助。玄墨从不驱赶，只是静静地趴着，用自己的存在告诉它们：这里很安全。
住持圆寂那天，玄墨趴在青石上，一整天没动。香火比平时旺，诵经声比平时长，池边站满了戴孝的僧人和香客。玄墨突然慢慢游到池边，对着住持的禅房方向，伸出脖子点了三下——这是它唯一的“礼节”，当年老住持救它时，它就这样谢过。
新住持是个年轻的和尚，第一次见玄墨时，吓了一跳：“这乌龟怕是有百岁了吧？”小沙弥（现在已是大沙弥了）笑着说：“它比寺庙的老槐树还老呢，是看着我长大的。”
新住持学着老住持的样子，每天给玄墨带块嫩藕，还在青石旁立了块小木牌，写着“玄墨的歇脚处”。香客们见了，都笑着说：“这寺庙连乌龟都有专属座位了。”
玄墨的背甲越来越光滑，有些纹路几乎磨平了，但它依旧能准确地找到青石的位置，依旧能从香客的脚步声里，分辨出谁是常客，谁是第一次来。有个拄着拐杖的老奶奶，每周三都会来，往池里撒把炒黄豆，说这是她老伴生前最爱喂玄墨的。
“老头子说，玄墨能听懂人话，”老奶奶对着玄墨的背甲念叨，“他托你给我带个话，说在那边挺好的，让我别惦记。”玄墨就把头埋进水里，再抬起来时，嘴里叼着片荷叶，轻轻放在老奶奶的脚边。
老奶奶笑着抹眼泪：“我知道了，你听见了。”
春天来的时候，池边的桃树开花了。新住持在青石旁种了丛菖蒲，说能净化水质。玄墨喜欢趴在菖蒲的影子里，看花瓣落在水面，像一群粉色的蝴蝶。有只刚学飞的小燕子，不小心掉进池里，是玄墨用背甲托着它，送到岸边的干草堆上。
小燕子后来总来报恩，站在玄墨的背甲上，给它啄背上的青苔，叽叽喳喳地讲外面的事。玄墨就静静地听着，偶尔伸出爪子，碰一碰小燕子的翅膀，像在说“慢点说”。
玄墨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它最近总爱往池中心的深水区游，那里有块更隐蔽的石头，是它选的“长眠地”。但每天清晨，它还是会挣扎着游回青石，看一眼寺庙的晨雾，等小沙弥送来嫩藕，像在履行一个延续了几十年的约定。
临终前那天，玄墨趴在青石上，背甲被阳光晒得暖暖的。小沙弥给它喂了最后一块嫩藕，新住持在它身边念了段往生咒，香客们围着池边，静静地看着它，像在送别一位老朋友。
玄墨慢慢闭上眼睛，最后看到的，是香火缭绕的大雄宝殿，是嬉戏的小鱼，是落在背甲上的桃花瓣，是这片它守护了一辈子，也被守护了一辈子的安宁。
后来，香客们在青石旁立了座小小的石龟雕像，和玄墨的样子一模一样。池里的小鱼们，总爱围着雕像转圈，像是在找它们的老长辈；小燕子每年春天回来，都会站在雕像上，叽叽喳喳地讲新故事；小沙弥（现在已是老和尚了）依旧每天往池里放块嫩藕，说玄墨能闻到香味。
有人问老和尚：“一只乌龟，值得这么惦记吗？”
老和尚指着石龟雕像，笑着说：“它不是普通的乌龟，是寺庙的年轮，记着这里的晨钟暮鼓，记着香客的悲欢离合，记着所有关于等待与守护的温柔。你看这池里的水，这寺里的香，不都在替它说吗？”
风吹过寺庙的飞檐，带着香火的味道，带着桃花的清香，带着玄墨留在年轮里的故事，一圈圈，在放生池的涟漪里，轻轻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