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犁吱嘎作响,又有不轻的负重,一路行来颇为艰难。
从程家大院出门,往东山方向的主车道没走多远,便需拐向东北向的支路。
大雪封山,路上几乎看不到成形的车辙,全靠尚和平和王二贵在前头深一脚浅一脚地探路。
当任家油坊那几排愈发显得破败的村落终于出现在视野里时,已近晌午。
曾经的王家也算兴旺过,院墙比寻常农家高阔,依稀可见往日晾晒油料作物的场院痕迹,只是如今荒废多年,积雪覆盖下,更透着一股子寥落。
还没进院,就听见王老抠那低沉沙哑、带着不耐烦的嗓音在训斥:“大富!你个榆木疙瘩!劈点柴火跟绣花似的!晚上想把咱们都冻成冰溜子是吧?”
接着是王大富闷声闷气的回应:“知道了爹,这就快,这就快。”
王大富是王喜莲的大弟弟。她上面没有哥姐,下面却有两个弟弟,五个活着的妹妹——二妹、三妹、四妹、五妹、六妹。
其中大富二贵身上的另三个姐姐在娘还在世时便已嫁作人妇,虽是寻常庄户人家,日子清贫,倒也安稳。
如今家里只剩下二十五岁还待字闺中的五妹喜芝、十九岁的六妹喜兰,以及王大富和王二贵这两个还打着光棍的儿子。
说起来,王老抠家人丁还算兴旺,这点一直是他当年与老对头程老倔拌嘴时,最常拿来戳对方心窝子的话茬——程家人丁单薄,到了程万山这辈,更是形单影只。
院门敞着,王老抠一眼就瞧见了爬犁上那显眼的半扇鹿肉和鼓鼓囊囊的粮袋,那双惯于精打细算的眼睛立刻放了光,脸上堆起夸张的笑容迎上来。
“哎呦!喜莲回来了!秀儿也来了!狗剩子,这位是?”他目光扫过王喜莲身边那个沉稳的年轻人尚和平,带着探询。
“爹,”王喜莲下车,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波澜,“这是和尚,万山店里的伙计。万山惦记着,让送点年货过来。”她又对旁边停下劈柴、憨厚壮实的大弟弟点点头,“大富。”
“大姐!”王大富见到姐姐和小外甥女,露出朴实的笑容,赶紧撂下斧头过来帮忙卸货。
这时,六妹妹喜兰也从正屋里掀帘子出来,她穿着一件洗得褪色、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旧花袄,身形纤细,面容娇美,脸色在寒冷中显得有些苍白,看到王喜莲,眼睛蓦地一亮,脆生生地喊了句:“大姐!”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依赖和委屈。
王喜莲拉住妹妹冰凉的手,心里顿时一酸,仔细端详,发现她眼底有着淡淡的青黑,笑容也带着几分强撑的意味。
王喜兰拉着程秀的小手,问:“秀儿又长高了,有没有想六姨?”
“想。”秀儿腼腆的笑。
就在众人寒暄之际,尚和平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他看到正房西屋的窗子上挡着护板,不像是每日拆卸的样子,倒像常年钉着。
尤其是,他敏锐的嗅觉捕捉到空气中飘散着一丝极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刚进院子时,他以为是农家冬日常有的宰杀禽畜所致,但当他随着众人走进院子,那味道似乎并非弥漫开来,而是隐隐约约指向某个特定的方向。
王大富憨厚地搓着手,试图营造热闹气氛:“大姐回来得正好!我这就去抓只鸡宰了,晚上炖蘑菇,咱好好吃一顿!”
听到这话,尚和平心中的疑虑反而加深了。若是刚宰杀过家禽,血腥味应当更浓烈、更新鲜,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带着点……难以言说的陈旧感,甚至隐约混杂着一丝腐坏和药草的气息。
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院落,最终精准地落在那扇紧闭的、通往下屋仓房的木门上。
他主动走向前去,说道:“这些粮食和肉,先搬进仓房里归置起来,是吧?”
此言一出,王喜兰的脸色瞬间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慌,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大哥王大富。
王大富心里也是“咯噔”一下,连忙抢上几步,几乎是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仓房方向,脸上堆起憨笑,伸手就去接尚和平手里的粮袋。
“不用不用!和尚兄弟你是客,哪能让你动手!我来我来!仓房里头乱七八糟,堆的都是陈年旧物,别脏了你的手,东西我自己归置就行!”
这番阻拦显得过于急切和刻意,反而欲盖弥彰。
尚和平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从善如流地将粮袋递了过去,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并未察觉任何异常。
“自家人客气啥!和尚、剩子你们一路辛苦了,进屋歇会儿,吃了晌饭再往回走。”王喜莲笑说,一众人进屋,尚和平注意到西屋的门上有一把巨大的铜锁。
王喜兰这时也热情地招呼道:“对对,剩子、和尚兄弟,一路辛苦,天寒地冻的,务必吃顿便饭暖和暖和,再往回走!”
出乎意料地,尚和平拉住刚要摆手拒绝的狗剩子,顺势点了点头,语气平静无波:“那就叨扰了。我们安排下马和爬犁。”说着和狗剩子去了院外。
屋里,王喜莲拿出特意带来的一包关东糖递给王老抠:“爹,这是万山让捎给你的,甜嘴儿。”
王老抠接过糖,脸上笑开了花,但嘴里却习惯性地念叨着:“哎呀,花这钱干啥……万山也是,挣点钱不容易……你娘当年还总埋怨我打赌输了姑娘,要我说,这几个女婿里头,还顶数他程万山最出息些。”
他话是这么说,眼睛却不住地往那半扇油光水滑的鹿肉上瞟,心里盘算着能值多少铜子儿。
王喜莲没接他这言不由衷的话茬,拉着六妹妹在炕沿坐下,轻声问道:“六妹,姐听说……奉天王队长家那边,又来催了?”
王老抠一听这话,心里立刻警觉起来,试图轻描淡写地岔开:“啊,是提过那么一嘴!”
他深知王喜莲这个长女素来有主见,不赞成这门亲事,只想赶紧糊弄过去。
知父莫若女,何况是王喜莲这个从小就看惯父亲算计的长女。
她自然明白自家爹肚子里的小九九——那王队长光是下定就给了十两雪花银,真到成婚时的聘礼还能少了?
可她更想问一句,财迷心窍的人,难道就不惜命了吗?
于是,她顺着王老抠可能用的借口,反而说道:“我也听说了,东山里头不太平,‘一股风’和‘滚地雷’那两帮杀才闹得凶,前几天还在老鸹岭那边干了一仗!兵荒马乱的,这婚事……是不是再等等更稳妥?”
王老抠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紧盯着王喜莲:“等?还能等?就是因为眼下不太平,才更要抓紧!夜长梦多!”
见父亲毫不松口,王喜莲索性把话挑明:“抓紧嫁过去我才更担心!那王队长是啥人,您难道真不知道?把六妹往那样的火坑里推,您就真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