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珠散发出的光芒将水府映照得一片幽蓝。
胡三娘用狐尾卷着琉璃盏,轻轻啜饮着杯中的美酒,嘴角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神女身上这股香火气,隔着洞庭湖我都能嗅到那股甜味呢。”
白若月闻言,无奈地笑了笑,回应道:“道友言重了,不过是些寻常香火罢了。”
白若月与毛卫宁在清理完临安城中的饕餮卫后,胡三娘身旁的洞庭君对这二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热情邀请他们来碧波府做客。
“怎么?你那洛阳的相好呢,没一起带过来?”胡三娘的话语却带着一丝异样的酸味。
毛卫宁听到这话,瞪大了眼睛,一脸惊愕。
白若月心中一动,想起了之前在洛阳城里发生的种种事情,明白了胡三娘语气异常的缘由。她连忙解释道:“那并非相好,只是一位旧识而已。”
胡三娘显然并不相信白若月的解释,她轻撇了撇嘴,嘲讽地说:“哦?旧识?能花十年时间去寻找的旧识,可真是不一般。”
一直坐在一旁的洞庭君笑着插话道:“小狐狸在洛阳城似乎经历了不少事情,怎么都不曾讲与我听呢?”
“那洞庭君倒是把气运金龙碎片还给我,我都讲给你听。”胡三娘一脸懒散地翻了个白眼。
洞庭君被她这一句话怼得有些哑口无言,他愣了一下,转头看向白若月,转移话题:“道友是一路南下吗?”
白若月微笑,点了点头,回答道:“正是,我此行的目的地是南海观澜台。”
洞庭君闻言,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接着说道:“哦,是沧溟岛主举办的那个赏花宴啊。听说那个宴会办得颇为热闹,道友不妨去凑凑热闹,说不定还能有一番别样的收获。”
“不过,我看道友走的是香火神道。神道修行虽快,但未必就是一件好事啊。”
胡三娘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道:“哎呀,年纪大的就是有这么一点儿不好,什么事情他都想说上两句。”
说胡三娘的狐尾迅速地卷住了那只晃动的玉瓶,将其固定住。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洞庭君,说道:“怎么,老乌龟,你又想起那些伤心事了?”
洞庭君对于胡三娘的嘲讽并不在意,他淡淡地笑了笑,说道:“年岁大了,有些事情未必就能看得清啊。我确实是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一下道友。”
“洞庭君但说无妨。”
座上的那个中年文士,金色的瞳孔中年轮一般急速转动着。
龟甲裂开第七道纹的那一年,玄龟在雁荡山遭遇了一场围攻。
玄龟奋力抵抗,还是身负重伤,拖着断尾摔进了干涸的河床里。
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龟壳的缝隙里突然渗进了几滴水。
玄龟艰难地抬起头,看到一个人正站在它面前,手里举着一个葫芦。
那个人举着葫芦自己喝了一口,之后往龟的嘴里倒一口。
失意的人遇上濒死的龟。
“遇到也算是有缘,最后半壶水,分你三成。”书生轻轻地说道,把一片干枯的柳叶卡在了龟爪的鳞片之间,“若我死后投胎,凭此叶相认。”
三十年的时间转瞬即逝。
失意的人终究没有死去,濒死的龟也活了下来。
三十年后,洞庭湖底。
玄龟正在吞吐着月华,它的妖丹突然开始剧烈颤抖起来。
浮出水面时,正好撞见了一艘新任江城通判的官船。
那艘船在湖面上缓缓行驶着,船头站着一个身穿官服的人。
龟妖突然心头狂跳,它的神魂上因果指向的官船上的新任江城通判。
玄龟想起那片枯柳叶。
当夜,玄龟化作一缕青烟,悄然入梦。
通判在睡梦中突然惊醒,他的额头冷汗涔涔。他定了定神,发现床头凭空出现的三支水纹香正飘着淡淡的青烟。宣纸上的墨迹还未干,上面写着:“燃香可换三次因果。”
通判的心跳陡然加快,他凝视着那行字,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期待。
梦中,玄龟的声音嗡嗡作响。
通判想起了江南道正在遭受旱情的折磨,百姓们生活困苦,急需一场甘霖来缓解旱情。
通判取出一只香,点燃后拿起笔,在宣纸上写下:“若真有灵,请降甘霖!”
当夜,洞庭湖上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小山般的龟背驮着厚重的云层。
细雨如丝般飘落,滋润着大地。
这场细雨下了整整三天,龟甲上的纹路接引着九天云气,细雨如甘霖般浸润着八县干裂的田地。
当地的百姓们欣喜若狂,他们纷纷说洞庭君显灵了。
为了感谢玄龟的恩赐,百姓们建起了一座玄君庙,香火旺盛,把湖水都映成了金色。
第二年的梅雨季,通判再次点燃了第二支香。火焰舔舐着香的表面,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通判看着那燃烧的香,桌上的案卷在火中扭曲变形,上面的字迹渐渐烧成灰:“刑部侍郎侄子强占民田三十顷,请玄君助我讨回公道!”
龟妖瞪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眼前的案卷,上面写着“赵氏”和“李氏”,这让它感到十分发愁。它心里暗自思忖:“它天生就只会布雨治水,对于这人间的官司,可是一窍不通啊。”
五天后,一匹快马疾驰而来,带来了一个消息,通判的父母在赴京的路上被山贼截杀了。
秋汛的前夜,通判的双眼赤红,命令手下的人去挖开浮水河堤。
随着一声巨响,洪水如猛兽一般奔腾而出,瞬间冲垮了三个村子。
第三支香在暴雨中燃起了蓝色的火焰,火焰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呼喊:“请玄君治水!”
玄龟听到这个声音,掀起自己的龟壳,堵住了洪水的缺口。
玄龟不知道的是,洪水就被人有意地引入了通判的政敌所管辖的三个县。
通判的袖中,正藏着一本治水的功劳簿,上面详细记录着玄龟的“功绩”。
武圣踏着浪涛而来的时候,玄龟正托起一个落水的孩童。武圣见状,怒喝一声:“妖孽安敢祸乱江南!”
武圣劈开湖水,玄铁链洞穿了它的龟甲。
岸边的百姓们看到这一幕,纷纷拿起臭鸡蛋砸向玄龟,嘴里还骂骂咧咧地喊道:“这瘟龟又放水又装好人!”
通判正跪在地上,毕恭毕敬地接过圣旨,圣旨上念道:“……擢升江南巡抚,赐玉带!”
武圣的铁链拖着玄龟沉入湖底,它爪子间紧握着的柳叶,破碎成了无数的粉末。
洞庭君捏碎了手中的茶盏。伴随着清脆的破裂声,青玉案上瓷片四溅。
“这几百年来,我心中的杂念越来越多,早已不再像当初刚踏上修道之路时那般纯净无暇。有三个问题,萦绕心头,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第一问。”洞庭君的声音回荡,他的背后突然浮现出一幅水幕,上面清晰地展示着通判焚烧第二支香的画面。“我明明按照约定完成了三次报恩,可为何最终却给苍生带来了如此巨大的劫难?若行善的开端注定结恶果,当初该不该应允那书生三诺?是不是那书生就不应该救我?”
“第二问。”洞庭君的龟爪再次用力,波纹荡漾,渐渐汇聚成了通判治水后加官进爵的画面。“此人前三十年一直行医赈灾,救济百姓,可为何在最后三年,他却决堤害民?如此恶迹斑斑之人,为何天道竟然容忍他寿终正寝?”
幻象中的通判已然白发苍苍,他正端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地撰写着一本名为《降龟录》的书籍。
书中,通判将所有洪水的罪责都推卸给了无辜的玄龟。
“第三问。”洞庭君的龟甲上缓缓浮现出他几百年的修炼轨迹,几百年间,他的灵气始终被困在龟甲的第七纹,无法突破。
“我在封印期间,不问世事,潜心修炼,为何我的境界反而不如我救城时期呢?”
水幕上,显现出几百年前的一幕画面。洞庭君正托起一个落水的孩童,他的龟甲上正泛着突破前的金光。
白若月静静看着这一切,手中的锈剑插入了幻象水幕之中。剑气划过,截断了三个时空的画面。
“一问因果错位,善行如掷石入水,涟漪非你我所能控。他救你是本心,决堤害人是他的果。”白若月的声音平静。
“二问不是天道容他,是人道容他,他不是修士,业力显现的没有那么明显。”白若月继续说道,“因果报应不在一时。”
“三问修行本质……”白若月发间的白牡丹花瓣飘落,轻轻地覆盖住了那血色的场景。
“您将凡人当作整块的青玉来雕琢,却不知人心就如摔碎的瓷片。”白若月的声音在碧波府飘荡,“即使将它们重新拼凑在一起,也无法恢复如初。善人也会生出恶念。”
“您把道心拴在了八百年前的柳叶上。”白若月轻声说道,声音中透露出一丝惋惜。
“报恩是筏,渡河后还背着筏,如何前行?”白若月的话语如同晨钟暮鼓,在洞庭君的耳边回响。
“我看洞庭君的心结在于,你修的不是道,而是人。”白若月的声音再次传来,打破了洞庭君的沉思。
“心障在身,像人一样纠结犹豫不该救,不该信,不该修。”
“这不该那不该,自然寸步难行。”白若月手指点向自己,“而我修的是‘该救便救,该杀便杀’,修士的因果报应是快,然,朝闻道夕可死矣。”
此话一出不止洞庭君,在座的几人都猛地抬起头,看着白若月,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洞庭君新生的翡翠龟甲突然泛起了一层水波纹。水波纹涟漪一般,迅速扩散开来,覆盖了整个龟甲,整座洞庭湖底也泛起了青金色的光芒。
洞庭君怔怔地看着自己掌心浮现的当年枯柳叶残片,残片在光芒的照耀下,渐渐变得透明,最终随着水波一同化散。
“原来困住我的,不是武圣的封印……”洞庭君喃喃自语道。
“因果不是枷锁。”锈剑突然插入茶案,剑气激起水珠,“就像前辈当年为报恩降雨时,可曾想过这是枷锁还是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