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的意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漂浮了许久，仿佛跋涉了万水千山，才终于挣扎着挣脱了沉重的束缚，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刺眼的白，鼻尖萦绕着浓郁消毒水的气味。他花了几秒钟才适应光线，辨认出自己正躺在一间单人病房里。旁边的病床上，无邪依旧安静地沉睡着，身上连着不少监测仪器。
而在他自己的床边，坐着一个人——是顾念安。
他看起来伤势已经得到了处理，换上了干净的病号服，外表大致恢复了整洁，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难以掩饰的疲惫，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下的阴影浓重得化不开，仿佛已经连续很多天没有好好合过眼。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低着头，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不知道在沉思什么，整个人透着一股沉沉的倦意和……疏离。
“念安……”无心下意识地开口呼唤，声音却沙哑干涩得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听到他的声音，顾念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迸发出一种如同绝处逢生般的巨大惊喜和光亮，但那光芒仅仅持续了一瞬，便如同被冰冷的潮水骤然浇灭，迅速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和……冰冷。
他没有回应无心的呼唤，只是默不作声地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地帮无心将病床摇起一个舒适的角度，让他能半靠着。然后他端起床头柜上一直温着的水杯，试了试温度，递到无心唇边，示意他就着自己的手喝水。
整个过程，他避开了无心的目光，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喂完水，他甚至没有多看无心一眼，径直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铃。医生和护士很快进来，仔细地为无心检查身体，询问情况。顾念安退到一旁，只有在医生询问时，才会用简洁客观的语言描述无心的伤情和之前的状况，语气平静得近乎公式化，全程没有和无心有任何眼神交流，甚至强迫自己将注意力完全放在医生的话上，不去看他。
无心靠在枕头上，静静地看着顾念安这副模样，心中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这次顾念安是真的动了怒，生了极大的气。他安静地配合着检查，没有试图打断。
等所有医护人员再次退出病房，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滴声和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窒闷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无心试图打破这令人难受的气氛，他放缓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念安，我……有点想吃苹果。”
顾念安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紧，但仍然没有开口。他只是沉默地坐下，拿起一个苹果，开始低头仔细地、一丝不苟地削皮。锋利的刀锋划过果皮，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看着他这副拒绝沟通的样子，无心心中涩然，再次轻声叹息：“念安……你真的不准备理我了吗？一句话都不愿意跟我说了？”
听了这话，顾念安削苹果的动作缓缓顿住了。他低着头，沉默了良久良久，久到无心以为他依旧不会回应。
终于，他轻轻地将削到一半的苹果和水果刀放在了旁边的柜子上，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他依旧没有抬头，声音却低低地响了起来，那声音比刚刚醒来的无心还要沙哑干涩，仿佛被粗糙的砂纸打磨过一般，听得无心心脏猛地一揪，难受不已。
“无心……”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承载着千钧重量，“我从出生到现在……经历过三次真正的绝望。你知道……是什么时候吗？”
他没有等无心回答，仿佛也不需要他的回答，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继续用那种破碎沙哑的声音说道：
“第一次，是十岁那年。明明前几天，父母还答应我，等他们这次休假回来，就带我去我一直想去的天文馆……可只过了几天，我等回来的……却是两个盖着国旗的、冰冷的骨灰盒……”
“第二次，是二十岁那年。我终于有能力正式接手家族事务，我想着……我终于可以替祖父分担，让他不用再那么操劳了……我甚至还没来不及告诉他我的规划……他的身体就毫无征兆地垮了……病情恶化得那么快……他甚至……都没能亲眼看到我真正独当一面的样子……”
他说到这里，声音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哽咽，停顿了很久，才极其艰难地继续：
“第三次……”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说出后面的话。
“就是三天前。”
“我其实……只是被你打晕了，没受多重的伤。比你们早醒很久……咱们三个刚被送到医院，我就醒了。”
“那时……你满身是血的衣服还没被换下来……我就那么看着……我看着你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我扑过去叫你……我拼命叫你……”
顾念安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死死地盯着无心，巨大的痛苦和恐惧几乎要从那双眼眸中溢出来。
“可是我怎样叫你……你都听不见……我怎么摇你……你都没有反应……就像……就像当年我看着我祖父的身体一点点变冷一样……我叫不醒你……我怎么都叫不醒你……”
说到这里，他像是再也无法承受那灭顶的恐惧和绝望，眼泪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他徒劳地抬起手想要遮挡，但泪水却迅速浸湿了他的手指和手背，根本无法抑制。
无心心中剧震，仿佛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
在这场谈话开始之前，他甚至内心深处依然觉得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为了保护顾念安，独自承担风险是值得的。他甚至准备好了接受顾念安的责备，并试图解释。
可现在，看着顾念安滚落的眼泪，听着他沙哑声音里那几乎将他溺毙的痛苦和恐惧，无心才猛然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他自以为是的保护，带给顾念安的，竟是如此深重的、近乎毁灭性的打击。
“念安……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无心瞬间手足无措，心慌意乱地用自己没有连接仪器的那只手，紧紧抓住了顾念安微微颤抖的、冰凉的手，语无伦次地道歉，“你别这样……你别哭……是我不好……”
可顾念安依旧沉浸在巨大的后怕和情绪宣泄中，身体难以自抑地轻轻颤抖着。
无心看着他这副样子，心疼得无以复加，再也顾不得其他。他心一横，猛地抬手，直接将另一只手上正在输液的针头和连接着的监测仪导线一把扯掉！
“嘀嘀嘀——嘀嘀嘀——！！”
刺耳的医疗警报声瞬间尖锐地响彻了整个病房！
顾念安被这突如其来的警报声惊得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一股温柔的力道揽入了一个温热而坚实的怀抱中！
顾念安一惊，瞬间想起无心胸前那道狰狞的伤口，生怕自己碰到他的伤处，下意识地就想挣脱：“别……快放开我！你的伤！小心伤口！”
可无心不仅没有松开，反而用没受伤的那边臂膀，更紧地、却又小心翼翼地环住了他，将他的头轻轻按在自己的颈窝处，感受着对方身体的细微颤栗。
这个拥抱持续着，直到顾念安因为担忧和这突如其来的亲密而面红耳赤，挣扎的力道渐渐变小，无心才微微松开了些许力道，但仍将他圈在怀里。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顾念安的额头，声音低沉而充满了歉意：“念安，我们好好谈一谈，好吗？”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真诚而郑重地看着顾念安依旧泛红的眼睛。
“我向你坦白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