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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未散时,楚昭明已在残碑旁摊开那卷泛黄的旧书。

他昨夜将残卷贴身收着,此刻翻页时,纸页还带着体温的余温。

秦般若靠在他肩头打了个小盹,发梢蹭得他颈侧发痒,他却舍不得动,只垂着眼专注辨认虫蛀的字迹——直到“七人同梦,则梦成真;百人同忆,则忆为史”一行突然撞进眼底。

“原来如此!”他指尖重重叩在石桌上,震得秦般若猛地抬头。

她睡乱的发间沾着槐花瓣,迷迷糊糊揉眼睛:“昭明?”

楚昭明却自顾自笑起来,眼底亮得惊人:“那些复制我的傀儡,总说‘记忆完美无缺’,可他们成不了我!”他抓起残卷晃了晃,“因为真正的‘我’,是被万人记住的、被无数心跳共鸣过的——不是刻在系统里的数据流!”

秦般若歪头看他,晨光穿过她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金斑。

她伸手替他理了理皱起的衣袖:“像《你的名字》里,泷就算忘了三叶的名字,也会拼命画出她的脸。”她声音轻得像片云,“因为心还在痛,比记忆更真。”

楚昭明的笑慢慢收了,他望着她发间的花瓣,喉结动了动:“所以...你是我的‘还在痛’?”

秦般若没说话,只是伸手按住他心口。

那里的影契还留着昨夜发烫的余温,隔着两层衣料,他能清晰触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夜夜用血刻写记忆时磨出的。

“痛才记得住。”她轻声说,“不痛的话,连自己都要忘了为什么活着。”

石桌上的残卷被风掀起一页,露出更下方模糊的字迹。

楚昭明刚要低头,远处忽然传来乌鸦的尖啸。

他抬头望去,见一只黑羽乌鸦掠过老槐树梢,爪间似乎抓着什么反光的东西——是块青铜碎片?

同一时刻,天机阁地底的潮湿气息漫进司南子的鼻腔。

他跪坐在青石板上,面前摆着十二块命盘残片,每一片都映着昨夜祭坛的景象:秦般若血掌按镜,红茑的残影指尖点向他的命盘,裂帛声至今还在他耳中回响。

“即兴演出...”他对着残片呢喃,指节抵着额角,“若命运能即兴,那我推演星轨、测算天机,算的究竟是什么?”

他猛地起身,青铜伞“当啷”撞在石壁上。

伞面的“星落”二字已褪成暗红,像凝固的血。

他正要提伞出门,却见最中央的命盘残片突然泛起青光——不是熟悉的星轨流动,而是无数小点连成脉络,每一点都亮着暖黄的光。

司南子屏住呼吸凑近。

那些小点逐渐清晰:是巷口卖糖画的老张,是替他补过伞骨的阿巧,是前日在祭坛外举着火把喊“般若”的白发老妇...他们手里都攥着碎石、断笔、甚至半块烤红薯,嘴型分明在念同一个名字。

“这不是命盘。”司南子伸手触碰残片,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是人心在画图。”

第三夜的月光格外凉。

秦般若倚在床头,望着铜镜碎片在案上投出的光斑。

她腕间缠着浸血的布条,每动一下,就有暗红的血珠渗出来——这是维持记忆链接的代价。

她闭了闭眼,将布条系得更紧些,然后轻轻说:“昭明,该入梦了。”

楚昭明再睁眼时,已站在那间熟悉的雪屋里。

木窗结着冰花,炉火烧得噼啪响,而秦般若正背对着他,在茶炉前忙碌。

她的身影比往日清晰许多,连发间的银簪都能看清——那是他去年在集上买的,说要“配你眉间的朱砂”。

“茶好了。”她转身,捧来一盏青瓷杯。

白雾从杯口腾起,混着股淡淡的姜香。

楚昭明接过时指尖发颤——这温度,这杯沿的弧度,像极了他总在遗忘的某个清晨。

“你泡茶总多放一片姜。”他脱口而出,“说怕我寒。”

秦般若的手一抖,茶盏险些落地。

她抬头时眼眶通红,却笑得像朵雪地里的红梅:“你忘了,但你的身体记得。”她伸手碰了碰他手背,“你的手还是这么凉,得用茶捂热。”

雪屋外的风突然大了。

楚昭明望着她睫毛上的霜花,刚要开口,眼前的景象却开始模糊。

秦般若的身影变得透明,她急步上前抓住他手腕:“下一次...带一支笔来。”

话音未落,雪屋化作飞絮。

再睁眼时,楚昭明站在婴儿室里。

七具摇篮蒙着灰,第七个摇篮里的婴孩却睁着眼睛,小手紧攥着什么——是支残笔,笔尖还滴着血。

“不认命。”婴孩的声音稚嫩却清晰,笔锋在虚空中划出三个血字,“不认命。”

楚昭明猛地惊醒,额角沁着冷汗。

窗外已泛起鱼肚白,他摸向枕边的炭笔,却发现笔杆上多了道淡红的印记——像是血,又像是晨光。

“该记下来。”他掀开被子,赤脚下地时踢到个硬物。

弯腰拾起,是块铜镜碎片,背面刻着细小的字:“梦笔藏心,醒时可书。”

窗外传来枯叶被踩碎的声响。

楚昭明抬头,正看见道白发的影子掠过窗棂,只留下半句低语,被晨风卷进他耳中:“该醒的,不止一个。”楚昭明攥着炭笔的手在发抖。

他赤足踩在青砖上,凉意顺着脚踝往上窜,却不及掌心那支笔烫——笔杆上那道淡红印记,分明是秦般若在梦中用指尖蘸血画下的暗号。

他扯过案上的粗麻纸,笔尖刚触到纸面,梦境里的雪屋、茶盏、婴孩的血字便潮水般涌来,炭灰簌簌落在纸上,晕开一团模糊的暖。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他喉咙发紧,手腕快得几乎要飞起来,得把阿若说的带支笔来,把雪屋里姜茶的温度,把婴孩说的不认命......全记下来。

窗棂外忽然传来枯枝折断的轻响。

楚昭明猛地抬头,只见一道佝偻的身影立在槐树下,银白的头发被晨风吹得散乱,却掩不住眼底如星子般的光。

是影婆。

小友这手速,倒像要和时间抢东西。影婆扶着树干缓步走近,枯枝在她脚下发出细碎的响,共梦之术,从来不是一人织网。

你们如今......她枯瘦的手指指向村东头的方向,那里飘着几缕炊烟,人道信标

楚昭明放下笔,纸页上的炭痕被他掌心的汗浸出淡灰的晕。信标?

昨夜亥时三刻,三百户人家的窗棂都映着同样的火光。影婆在他对面坐下,袖中飘出陈年老茶的香气,卖糖画的老张梦见个穿青衫的小子替他挡了暴雨,补伞骨的阿巧梦见个姑娘教她在伞面绣并蒂莲——他们说,那两人的脸模模糊糊,可手心里的温度真得像能焐化雪。她指节叩了叩案上的铜镜碎片,三百份记忆叠在一起,正往你们的空白处填。

所以......楚昭明的喉结动了动,我们不是在找回忆,是和这人间一起......

写回忆。影婆替他说完,眼角的皱纹里浮起笑意,人心是张活纸,越写越厚。

远处突然传来青铜震颤的嗡鸣。

楚昭明猛地站起,炭笔地断成两截——那是天机阁罗伞特有的声响,带着星轨摩擦的冷意。

他来了。影婆抬头望向祭坛方向,白发被风掀起一绺,司南子终究不肯信,人心能比命盘准。

祭坛的荒草被晨露浸得透湿。

司南子的麻鞋踩过草叶,裤脚很快洇成深灰。

他怀里的青铜伞在发烫,伞面上二字的暗红锈迹,像被谁重新添了血。

昨夜命盘残片里那些举火把的百姓、补伞的阿巧,此刻都在他耳边吵嚷,吵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必须封了这对乱局。他咬着牙旋开伞柄,十二道命盘残片从伞骨间滑出,在半空连成星图,天机若乱,洪荒神权便要......

话音未落,一道红衣掠过荒草。

秦般若的发间还沾着昨夜的血渍,腕上的布条渗着新血,却直端端撞进命盘星图的光网里。

她抬手扯开心口的衣襟,露出一道暗红的血字——那是她用七夜的血,在自己皮肤上刻下的字。

你说天机不可违?她将血字撕下,带起一串血珠,可这伞上的星轨,写的都是死人的话!血字拍在伞面上,瞬间渗进青铜的纹路。

司南子瞳孔骤缩。

他看见命盘残片上的星轨开始扭曲,取而代之的是三百个模糊的身影——卖糖画的老张举着糖画,阿巧捻着伞骨,白发老妇攥着半块烤红薯,他们的嘴型重叠在一起,像涨潮的浪:般若,我们记得。昭明,我们记得。人心,我们记得。

放肆!司南子挥伞去挡,伞骨却传来刺目的灼痛。

他这才发现,那些身影不是投影,是三百颗心跳的温度,正顺着伞骨往他掌心钻。

命盘残片上的裂纹如蛛网蔓延,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凡人记忆......岂能乱天机!

若天机不容记忆——秦般若踉跄着抓住伞骨,血顺着指缝往下滴,那这天......她抬头看向司南子,眼里燃着和昨夜祭坛一样的火,不要也罢!

轰——

青铜伞面炸裂的声响惊飞了整群乌鸦。

楚昭明赶到时,只见漫天青铜碎片如暴雨倾落,其中一片闪着幽光的残盘正坠向他脚边。

他本能地蹲下接住,掌心传来熟悉的温热——是昨夜命盘残片里那些百姓的温度。

残盘表面浮起水雾。

楚昭明屏住呼吸,看见水雾里映出七道身影:七个穿素衣的女子手牵手立在祭坛上,火舌舔着她们的裙角,却舔不化她们眼里的光。

吾等以魂为契,以血为约。

留人道之火,照万古长夜。

她们的声音重叠着,像七口古钟同时被敲响。

楚昭明膝盖一软跪在地上,残盘险些落地。

秦般若及时扶住他,她掌心的薄茧蹭过他手背:我总说七魂是诅咒......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原来那是七份不愿忘的托付。

祭坛另一头传来钟声。

司南子站在残伞前,手里攥着半支伞骨,伞骨上二字已被烧得焦黑。

他仰头望向天机阁的方向,抬手敲响了阁顶那口百年未鸣的废钟。

钟声沉闷地荡开,惊得晨雾都散了些。

天机若死......他对着残伞低语,声音被钟声揉碎,人心即神。

下一个梦......他松开伞骨,任它坠进荒草,我来守。

楚昭明低头看向掌中的残盘。

刚才的影像已经消失,只余下一道极细的银线,正随着他的心跳微微发亮——像某种轨迹,又像某种指引。

他轻轻转动残盘,银线突然延伸,在半空画出个模糊的圆,圆里影影绰绰,像是间飘着姜茶香的雪屋。

昭明?秦般若蹲下来,替他擦掉脸上的泪,怎么了?

楚昭明抬头对她笑,残盘在他掌心发烫。

他望着那道银线,忽然想起影婆说的人心是张活纸——或许这残盘,就是支能在纸上画出新故事的笔。

没事。他握紧残盘,指节因为用力泛白,只是......他望着远处被钟声惊醒的村落,望着炊烟里晃动的人影,好像看见点新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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