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染清沉默了片刻，洞内的空气仿佛都因这寂静而凝固，压得人喘不过气。跳动的火光映着她半边脸，明与暗的交界处，那道血色魔纹在光影里忽明忽暗，若隐若现。
她像是忽然被什么攫住了思绪，语气骤然变得迟疑，连声音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轻声唤我：“烬儿，你……还会像从前那样，讨伐我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猝不及防的针，狠狠刺入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讨伐她？前身的墨烬，曾将这当作毕生使命，视作正道无上的荣光。可直到他亲手将长剑送进她胸膛，亲眼看见她眼底没有半分恨意，只有一片能溺毙人的无尽悲伤时——墨烬才猛然惊醒，自己坚守半生的所谓“正道”，竟是如此可笑，又如此残忍。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执拗地将话头拉回方才被打断的地方，抬眼望向她：“师尊，您方才怎么话说到一半就停了？我的新肉身……到底怎么了？”
我能清晰地感知到，尽管此刻修为尽失，但这具身体里流淌的力量，与前身记忆中修炼的仙力截然不同——它更原始，也更霸道，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阴鸷野性，绝非寻常仙家法术能塑造而成。
顾染清缓缓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将眼底所有情绪都藏得严严实实。她沉默了许久，久到洞内的火光都黯淡了几分，久到我几乎以为她不会回答时，才听见她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难以掩饰的压抑：“你的新肉身……是为师用宗门至宝重塑的，所以……”
她再次陷入犹豫，墨色宽袖下的手指不自觉绞紧，指尖反复摩挲着衣角，仿佛那粗糙的布料能给她几分道出真相的勇气。
“宗门圣物？”我喃喃重复，记忆忽然被触动——曾在魔宫禁地的古籍中见过记载，那是她昔日所在的隐世仙宗镇派之宝，传说拥有生死人、肉白骨的逆天之力。原来是这样……用那般至宝为我重塑肉身，她究竟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嗯……”她低声应着，目光却始终紧紧锁在我脸上，一瞬不瞬地观察着我的神情，像是在确认我是否会因此厌恶、排斥这具由圣物铸就的身体。见我脸上只有震惊，并无半分反感，她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绷，继续说道：“烬儿，还有一件事……这具身体虽让你重获新生，但……”
“师尊请说。”我定定望着她，目光澄澈而坚定——无论前方是何种深渊，这一次，我只想与她一同面对。
“需得定期用魔气滋养……”
话音落地的瞬间，她眉心那道血色魔纹骤然亮起，如跳动的鬼火般灼眼，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在白皙的肌肤上忽明忽暗，映得她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无血色。她的语气里裹着几分无法掩饰的苦涩，甚至掺了丝自嘲：“毕竟这圣物，原是吸纳了我的魔血，才得以重塑出你的肉身……但你放心，为师绝不会让你因此堕入魔道。”
魔气滋养……魔血重塑……
这八个字在我脑海中反复回响，可心里没有半分抗拒，反倒是被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填满——原来她为了让我活过来，早已将自己的魔血与圣物熔铸在一起，连这具身体的存续，都与她紧紧绑在了一处。
可她最后那句话，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再次狠狠剜在我心上。
“不会让我堕入魔道？”我望着她，忽然笑了，笑声里却裹着止不住的泪意，连视线都变得模糊，“师尊，当年那一战之后，我才彻底明白——与你站在对立面，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傻的事。你从小将我养大，教我识字断句，教我握剑修行，在我被噩梦惊醒的夜里，会坐在床边彻夜守着我，温声安抚。可我呢……我却站在所谓的正道之巅，领着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实则各怀鬼胎的人，将长剑指向你，扬言要‘除魔卫道’，亲手将你伤得那么重。”
“可你呢？”我声音发颤，泪水滚落脸颊，“你明明有千百种法子将我碾碎，却在我出剑的那一刻，卸去了所有防御，任由我那把沾满‘正道’血气的剑，刺穿你的胸膛……师尊，你知道吗？那一刻，看着你倒在我面前，我的心，早就碎得不成样子了。”
这既是我压在心底许久的真情流露，也是我替前身做出的、最坚定的选择——过往的对错早已明晰，这一次，我只想护着她，再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墨烬的记忆如潮水般翻涌，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现：魔宫之巅，她银瞳如霜，掌心却轻轻盘桓着墨烬儿时的拨浪鼓，指尖缭绕的黑雾森然可怖，唯独在望向他时，会像遇了暖阳般悄然消散。她曾说：“烬儿的剑，是我教的。”
是啊，墨烬的剑是她教的，可他却用这把亲手教出的剑，给了她最致命的一击。
“烬儿……”她听着我的话，眼眶瞬间红了，几乎是立刻猛地转过身去，脊背绷得笔直，不愿让我看见她失态的模样。我只能望着她微微颤抖的背影，听着一声压抑不住的哽咽从她喉间溢出：“那是你坚守正道，何错之有？倒是为师……”
她发出一声极轻的自嘲，语气里裹着化不开的落寞与孤寂，像沉在深海里的石子，“早已双手沾满鲜血，无药可救了……若再来一次，为师……也不会攻击你的。”
她的背影在跳动的火光中显得那么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其吹散。我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更掺着一份斩钉截铁的决然。我撑着石床，忍着身体尚未完全适应的无力感，一点点挣扎着起身，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到了她的身后。
“师尊，”我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淬了磐石般异常坚定，在寂静的山洞里掷地有声，“世人都说魔道是万劫不复的深渊，说你是该被讨伐的邪魔。可他们从未见过，你为了护我，卸去所有防御时的模样；也从未知道，你为了让我活过来，将自己的魔血融进圣物，连我的肉身都与你紧紧相连。”
我轻轻抬手，指尖触碰到她微微颤抖的肩膀，感受到她身体一瞬的僵硬，声音却愈发温柔而笃定：“从前，我被所谓的‘正道’蒙了眼，错把刀指向你，那是我这辈子最悔的事。如今我醒了，便再不会走回头路。既然你要走魔道，那这一次，我就跟你一起走——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哪怕前方是千夫所指，是天打雷劈，只要身边是你，我便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