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泊的夜风卷着松针的苦香,灌进李逵的营帐。他赤着上身,坐在草席上,手中的板斧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那斧刃缺了个豁口,是前日劈开敌将天灵盖时崩的。斧柄上缠着的粗麻绳磨得发亮,沾着暗褐色的血渍,那是他杀过的第七十三个“恶人”的印记。
“铁牛哥。”
小娃的声音从帐外传来。三岁的小哑巴阿福扒着帐帘,怀里抱着只瘸腿的灰兔,发顶还沾着草屑。李逵慌忙扯过兽皮毯子盖住身上的刀疤,可阿福已经踮着脚凑过来,把灰兔往他怀里塞:“给……给铁牛哥。”
李逵的手僵在半空。他望着阿福眼里的光,忽然想起七日前,在陈家庄的晒谷场,也是这样一双眼睛——阿穗蹲在那儿给受伤的野狗包扎,发辫上的野菊坠子被血染红了,却笑着说“它只是疼,不是坏”。
“铁牛哥?”阿福拽了拽他的衣角,“兔……兔疼。”
李逵这才反应过来,低头看向怀里的灰兔。它的左后腿血肉模糊,正瑟瑟发抖。他粗粝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兔背,忽然想起昨日在厨房,阮小七举着杀猪刀剁骨头,刀刃上沾着血,却对阿福说:“小哑巴,这骨头熬汤,你喝。”
“阿福。”他喉结动了动,“这兔……还能活么?”
阿福用力点头,眼泪啪嗒啪嗒掉在灰兔身上:“能……能跑。”
李逵的拇指蹭过斧柄上的麻绳。他想起二十年前,在沂水县当都头时,他也是这样蹲在巷口,看着被自己砍死的“贼”——那是个偷馒头的小乞儿,手里还攥着半块发霉的饼。当时他骂自己“手贱”,可转天又跟着知县去屠了山贼窝,砍得满手是血。
“铁牛哥。”阿福把灰兔往他怀里又塞了塞,“你……你摸摸。”
李逵的手掌覆上兔背,能感觉到它微弱的心跳。他忽然想起在陈家庄学堂,阿穗教小娃们写“柔”字:“柔是草叶上的露,是兔子的毛,是人心尖上的软。”那时他嗤笑“酸腐”,可此刻,灰兔的体温透过粗布衫渗进来,像团小火苗,烫得他眼眶发酸。
“阿福。”他把灰兔轻轻放在草席上,“铁牛哥去寻点草药。”他抓起板斧往帐外走,却被阿福拽住衣角:“不……不疼。”
李逵顿住。他低头看着阿福,小娃的眼睛亮得像星子,和七日前那个在晒谷场给野狗包扎的阿穗,和三日前在厨房给伤兵喂粥的阿穗,一模一样。
“好。”他蹲下来,用指腹蹭了蹭阿福的发顶,“铁牛哥不砍兔子,也不砍……”他顿了顿,“也不砍不该砍的人。”
营帐外的月光更亮了。李逵背着板斧往山林走,靴底碾过松针的声音沙沙响。他想起昨日在聚义厅,宋江拍着他的肩说:“铁牛,你是我梁山的猛将。”可此刻,他望着山林里跳动的萤火,忽然想起在流沙河,沙僧蹲在河边说:“杀人容易,救人难。”
“救人……”他喃喃自语,想起阿穗给王英嫂子补锅时的专注,想起鲁智深给受伤的小喽啰擦药时的耐心,想起武松把刀借给阿穗刮锅锈时的温柔。那些画面像潮水般涌来,冲得他胸口发闷。
他走到溪边,蹲下来捧水洗脸。水映出他的脸——浓眉大眼,络腮胡像钢针,可眼底的凶光淡了,多了几分他从未见过的柔软。
“李逵。”
身后传来沙哑的呼唤。他转身,见是杨志拄着拐杖站在溪边,短刀别在腰间,青布直裰洗得发白。“我听见阿福喊你。”杨志说,“他抱着灰兔,在你帐外哭了半柱香。”
李逵的耳尖发烫:“我……我没伤他。”
“我知道。”杨志笑了笑,“你砍的是恶人,可你这把刀,也该砍砍自己心里的‘恶’。”他将拐杖递给李逵,“我这把老骨头,走不动了。你替我去趟陈家庄,把阿穗给的草药带给阿福——那兔子的腿,得用野菊根敷。”
李逵接过拐杖,指尖触到上面的刻痕——是杨志昨日在陈家庄学堂,和孩子们一起刻的“善”字。他望着杨志斑白的头发,忽然想起五百年前,在二龙山,鲁智深拍着他的肩说:“铁牛,你总说‘杀尽恶人’,可恶人是谁?是你心里的火。”
“杨教头。”他声音发哑,“我……我去。”
陈家庄的晨雾裹着菊香漫进院子时,李逵正蹲在阿福的草席前。他举着野菊根,手忙脚乱地捣药,汁水溅在粗布衫上,染出斑驳的黄。阿穗蹲在旁边,教他用布帕包扎灰兔的腿:“要轻,像摸小娃的脸。”
“轻……轻。”李逵重复着,指尖几乎要碰到灰兔的毛,“阿穗,我……我以前杀了好多……”
“我知道。”阿穗打断他,“可你看。”她指着窗外的晒谷场,“小桃在教小哑巴写字,阮小二在给老人们送粥,武松哥在帮王英嫂子修锅。他们都在‘救’,用不同的法子。”她把捣好的药汁倒在布帕上,“铁牛哥,你的‘救’,是用这把刀砍断恶人的手,还是用这双手,护着该护的人?”
李逵望着布帕上的药汁,忽然想起昨日在山林里,他用板斧砍断挡路的荆棘,露出后面一丛野菊。那时他觉得“痛快”,可此刻,他望着阿福怀里蜷缩的灰兔,望着小桃脸上沾着的墨渍,望着阮小二手里的粥碗,忽然明白——真正的“痛快”,不是砍杀的快感,是看见这些鲜活的生命,在他的守护下,好好活着。
“阿穗。”他举起捣药杵,“我……我想学写字。”
阿穗的眼睛亮了:“好呀!我教你写‘护’字——左边是手,右边是户,合起来就是‘用手护着家’。”
李逵握着木杵,在青石板上写下歪歪扭扭的“护”字。墨汁渗进石缝,像朵开在石头里的花。他望着那字,又看了看怀里的灰兔,忽然笑了。这笑里没有凶光,没有莽撞,只有像春风吹过麦浪般的温暖。
远处传来阿福的笑声:“铁牛哥,兔……兔动了!”
李逵低头,看见灰兔正用前爪扒拉他的手腕,眼睛亮得像两颗黑葡萄。他轻轻摸了摸兔背,低声说:“别怕,铁牛哥护着你。”
风卷着菊香吹来。李逵望着石板上的“护”字,又看了看远处的晒谷场——那里有阿穗的笑声,有小桃的读书声,有所有他曾经用刀保护过的人,如今正用爱滋养着彼此。
他忽然明白,所谓“斧劈己”,从来不是砍断自己的过去,而是用这把陪了他半辈子的斧头,劈开心里的“恶”,劈出一条路,让那些鲜活的、柔软的、需要守护的生命,能顺着光,好好走下去。
而他的手,正握着这把斧头。这一次,它不再是杀戮的工具,而是守护的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