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四年的深秋,寒意已悄然笼罩了华北平原。在宋辽两军于涿州、卢沟河一线血腥僵持之际,位于风暴中心的辽南京析津府(燕京),却沉浸在一片更为彻骨的冰冷与恐慌之中。
燕京城内,昔日辽国五京中最繁华的南都,如今市井萧条,人心惶惶。战争的阴云笼罩着每一座城楼,每一户人家。皇宫(原南京留守府)内,气氛更是压抑得令人窒息。
摄政的燕王耶律淳,自白沟之战后便一病不起。这位辽道宗之孙,在国祚倾覆之际被推上风口浪尖,本就非雄才大略之主,数月来的忧劳恐惧,早已耗尽了他最后的心力。在一个秋风萧瑟的夜晚,他终于油尽灯枯,悄然病逝于卧榻之上。
他的死,如同抽掉了支撑摇摇欲坠的南辽政权的最后一根支柱。消息被严密封锁了数日,但宫中的异样气氛和重臣们频繁而隐秘的往来,根本无法完全掩盖。流言如同瘟疫般在燕京城内蔓延,恐慌迅速升级。
皇宫偏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几张凝重而焦虑的面孔。四军大王萧干(奚王),面色阴沉,手握刀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在场众人。林牙耶律大石,虽略显疲惫,但身姿依旧挺拔,眼神中闪烁着智慧与决断的光芒。他们是此刻燕京真正的主心骨。此外,还有几位契丹和奚族的宗室、将领,以及以左企弓、虞仲文为首的几位汉人重臣。
“燕王薨逝,国不可一日无主。”萧干的声音沙哑而急促,“当务之急,是立刻拥立新主,稳定人心,继续抗敌!”
耶律大石沉吟道:“天祚帝远在夹山,音讯不通。为今之计,唯有请燕王妃萧德妃娘娘临朝称制,主持大局,方能延续国统,凝聚人心。”
众人皆知,这实属无奈之举。很快,耶律淳的遗孀萧德妃被请出,这位妇人面容悲戚,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与无助,在萧干和耶律大石等权臣的“拥戴”下,战战兢兢地接受了“称制”的现实。然而,她的威望远远不足以服众,更无法真正掌控局势。权力核心的空虚和混乱并未得到根本解决。
与此同时,暗流开始汹涌涌动。
以左企弓、虞仲文为首的汉人官僚集团,心态发生了微妙而致命的变化。他们世代为辽臣,享有高官厚禄,但对契丹皇室并非死心塌地。如今眼见辽国大势已去,燕京危如累卵,而城外的宋军虽进展缓慢,却毕竟同文同种,且打着“收复汉土”的旗号。生存与利益的考量,逐渐压过了忠君之心。
左企弓与虞仲文在私底下密议:“燕王已逝,德妃一妇人,萧干、耶律大石虽勇,然岂能独抗宋金两国?我辈皆汉家子孙,岂能随契丹沉船殉葬?不若……暗中遣心腹,与宋营通款曲,以为将来之计……”
于是,秘密的信使开始冒着极大的风险,试图穿越两军战线,与宋军前线将领取得联系,传递燕京虚实和“归义”之意。
而辽国内部,萧干(奚族)与耶律大石(契丹宗室)之间,虽因大敌当前而暂时精诚合作,但战略上的分歧也已初露端倪。萧干更倾向于死守燕京,与宋军周旋到底,保全奚族的势力范围。而耶律大石眼光更为长远,他深知困守孤城终非长久之计,或许已在思考西走,与天祚帝汇合,或另寻根据地,以图复兴辽祚的可能。这种分歧虽未公开化,却像一道细微的裂痕,存在于最高决策层之中。
燕京城,这座巨大的堡垒,在外敌围困的重压下,内部已开始悄然滋生崩溃的菌丝。
消息,终于通过多种渠道,传到了涿州城外的宋军大营。
中军大帐内,童贯闻讯,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几乎从座位上跳起来!多日来的焦虑、久攻不下的烦躁,仿佛瞬间找到了宣泄口!
“天助我也!真是天助我也!”他挥舞着手中隐约提及燕京动荡的密报,对身边的刘延庆等将领兴奋地叫道:“耶律淳死了!燕京群龙无首,内部必乱!此乃破城千载良机!传令!即刻加强攻势,昼夜不停!定要一鼓作气,拿下涿州,直捣燕京!”
刘延庆等人也纷纷附和,摩拳擦掌,认为建功立业的时机终于到来。
然而,老成的种师道却再次提出了异议。他面色沉静,并无喜色:“宣相!耶律淳虽死,然萧干、耶律大石尚在,此二人皆万人敌,深得军心,岂会因主君新丧而即刻土崩瓦解?此刻燕京内情不明,贸然强攻,恐逼使其内部团结一致,拼死抵抗,我军伤亡必巨。末将以为,当双管齐下:一面继续保持压力,做出猛攻姿态;一面应立即派能言善辩之士,携带重赏诺言,设法与城内有意归顺者(如汉官)接洽,或可直接劝降萧干、耶律大石。若能不成而屈人之兵,方为上策!”
“老种将军何其迂也!”童贯不耐烦地打断他,“战机稍纵即逝!岂容慢吞吞地遣使招降?待你使者往返,耶律大石早已稳定局势!此刻正宜乘其内乱,猛攻破城,届时玉石俱焚,功劳皆是我等的!不必再言,速去准备进攻!”
童贯一心只想抢在可能出现的变数(比如金兵插手)之前,快速拿下这场“唾手可得”的胜利,根本听不进种师道的稳妥之策。将帅意见再次相左,决策陷入僵持。
就在宋军高层为进攻还是招降争论不休、宝贵的时间一点点流逝之际,燕京城内,耶律大石和萧干以雷霆手段迅速行动了起来。他们凭借其威望和武力,强力镇压了任何不稳的苗头,迅速整肃内部,统一了指挥权。左企弓等人的暗中活动被察觉,受到了严厉警告,不得不暂时收敛。短暂的混乱期被强行终结,燕京辽军再次被拧成一股绳,准备迎接宋军下一轮的进攻。
宋军错过了利用敌人内部混乱、以最小代价获取最大战果的黄金时机。命运的窗口,刚刚开启,便又无情地关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