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入深海，在无尽的黑暗与冰冷中浮沉。疼痛是唯一的锚点，尤其是脚踝处那持续不断的、如同被巨石反复碾压的钝痛，一次次将她从混沌的边缘拉扯回来。程微意感觉自己像一艘破损严重的小船，在惊涛骇浪中挣扎，却始终找不到靠岸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亮刺破了黑暗，消毒水那熟悉而刺鼻的气味钻入鼻腔，带来了现实的触感。她艰难地掀开仿佛重若千钧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洁白的天花板，柔和的灯光，以及悬挂在床边、正一滴一滴缓慢输液的透明软管。她躺在了一张干净舒适的病床上，身上盖着柔软的白色被子，那身沾满泥污和血渍的破烂作战服已经被换下。
这里是……医务所？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惨烈的内部背叛、编号15的舍身相救、亡命山崖的冰冷溪水、裂隙中的绝望坚守、最终那惊心动魄的救援和陆沉出现在洼地边缘的身影……
她猛地想坐起身，却牵动了脚踝的伤势，一阵尖锐的疼痛让她倒吸一口凉气，额头上瞬间渗出了冷汗。
“别乱动！”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女声在旁边响起。一位穿着白大褂、年纪约莫四十岁上下、神色干练的女军医按住了她的肩膀，“你的脚踝韧带严重撕裂，伴有骨裂和大量软组织损伤，好不容易才固定好，不想留下后遗症就乖乖躺着。”
程微意这才注意到自己那只受伤的脚被专业的医用支具牢牢固定着，高高吊起，肿胀虽然消退了一些，但依旧能看出不自然的轮廓。
“医生……我的队友们……演习……”她声音干涩沙哑，急切地问道。
女军医一边检查着她的输液管，一边回答道：“放心吧，演习已经结束了。你的队友们大多只是皮外伤和体力透支，经过处理都没什么大碍，有几个伤势稍重的也都在隔壁病房观察。你是最后一个醒的，也是伤得最重的一个。”
结束了……程微意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随即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结束了，那结果呢？红队……算赢了吗？他们这些坚持到最后的人，能否进入“蜂巢”？
女军医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笑了笑，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你们红队虽然前期损失惨重，但最后关头的表现，可是在导演部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尤其是你，编号77，程微意是吧？单枪匹马端掉蓝军前指，暗夜寻踪带伤坚持，最后还敢赌上一切去救援‘伤员’……这届选拔，你可是出了大名了。”
程微意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她抿了抿嘴唇，低声道：“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
“好一个应该做的。”女军医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好好休息吧，选拔结果很快就会公布。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把伤养好。”她说完，便转身去查看其他病人了。
病房里安静下来，只剩下输液管里药液滴落的细微声响。程微意靠在枕头上，望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心中却并不平静。女军医的话证实了她之前的猜测，最终救援果然是决定性的考验。但陆沉……他当时站在那里，是什么意思？是认可？还是依旧觉得她“愚蠢”？
想到陆沉，她的心绪就更加复杂。那个男人就像一座万年不化的冰山，冷酷、强大、难以捉摸。她讨厌他的严苛和不近人情，却又不得不承认，正是在他一次次近乎残忍的打磨下，她才得以如此迅速地成长。而且，在最后那一刻，她似乎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些不同于以往的东西……是错觉吗？
正当她思绪纷乱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哥哥程北辰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穿着笔挺的常服，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和一丝如释重负。
“意意！”程北辰快步走到床边，仔细打量着妹妹，看到她虽然脸色苍白，但精神尚可，尤其是那双眼睛，经历了战火洗礼后，变得更加沉静和锐利，他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大半。“感觉怎么样？脚还疼得厉害吗？”
“哥，我没事。”程微意努力想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却扯动了干裂的嘴唇，显得有些勉强，“你怎么来了？”
“演习一结束我就收到消息了，立马赶过来的。”程北辰在床边坐下，心疼地看着妹妹被固定着的脚，“你说你，怎么每次都这么拼命？这次差点把脚都搭进去！”
“情况紧急，没办法嘛。”程微意小声嘟囔了一句，随即转移话题，“哥，选拔结果出来了吗？我们……通过了吗？”
程北辰看着妹妹眼中那抹隐藏不住的期待和紧张，心中又是骄傲又是心疼。他点了点头，语气肯定：“出来了。你和‘磐石’、‘鹰眼’等最后参与救援的十四名红蓝军队员，全部入选‘蜂巢’第二阶段训练营。”
全部入选！
尽管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这个消息，程微意的心脏还是猛地跳动了一下，一股巨大的喜悦和成就感冲散了身体的疼痛和疲惫。她做到了！她真的凭借自己的努力，赢得了通往更高平台的资格！
“不过，”程北辰话锋一转，神色变得有些严肃，“意意，你要有心理准备。‘蜂巢’第二阶段，远比选拔更加残酷和艰难。那里汇聚的是全军选拔出来的真正精英，训练强度和淘汰率都会超乎你的想象。而且……”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陆沉依旧是总教官。他对你的关注，可能不会因为你的入选而减少，反而……会更严格。”
程微意沉默了一下，随即抬起头，眼神清澈而坚定：“我知道。我不怕严格，我只怕自己不够强。”
程北辰看着妹妹眼中那簇熟悉的、不肯服输的火焰，知道再多说也无益。他了解自己的妹妹，看似温婉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比谁都坚韧和好胜的心。他拍了拍妹妹的手：“好！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哥支持你！但一定要答应我，以后不能再这么不顾一切地拼命了，安全第一！”
“知道啦，哥。”程微意乖巧地应道，心里却知道，在真正的军人字典里，“安全第一”往往要让位于“任务至上”。
兄妹俩又聊了一会儿，程北辰仔细询问了妹妹的伤势，又叮嘱了诸多注意事项，直到护士进来提醒探视时间结束，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程北辰离开后，病房里又恢复了安静。程微意看着窗外湛蓝的天空，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入选“蜂巢”的喜悦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未来的憧憬和隐隐的压力。
她知道，踏入“蜂巢”的大门，意味着她将面对更加广阔的天空，也意味着更加激烈的风雨。那里有最顶尖的对手，最严酷的训练，还有那个……让她心情复杂的冷面教官。
接下来的几天，程微意安心在医务所养伤。她的伤势恢复得比预想的要快，连医生都惊讶于她顽强的生命力和恢复能力。这或许得益于她长期坚持锻炼打下的良好底子，也或许是因为那股不肯向伤痛低头的意志在支撑。
期间，“鹰眼”（真名林雪）和“磐石”（真名石磊）等入选的队友们也陆续来看望她。劫后余生的战友之情显得格外珍贵，大家互相鼓励，畅想着即将开始的“蜂巢”生涯。从交谈中，程微意也得知，蓝军那边也有数名表现出色的队员入选，包括那个最初指责她、后来又舍身救她的编号15（真名王海）。未来的“蜂巢”，注定是龙争虎斗。
关于选拔的最后细节和导演部的具体评估，大家也都讳莫如深，只知道最终救援任务是关键转折点，而程微意在那里的决断和行动，获得了极高的评价。
一周后，程微意的脚伤稳定，可以拆掉支具，进行简单的康复训练了。也就在这一天，所有入选“蜂巢”第二阶段的队员，接到了正式集结的通知。
地点，不再是那个简陋的选拔营，而是位于更深山区、戒备更加森严的“蜂巢”正式训练基地。
出院的手续办得很顺利。程微意换上了一套崭新的作训服，虽然脚踝依旧包裹着厚厚的绷带，走路还有些微跛，但她的身姿依旧挺拔，眼神明亮，整个人如同经过淬火的利剑，锋芒内敛，却锐气逼人。
她站在医务所门口，深深吸了一口山间清新的空气，目光投向远方那被云雾笼罩的群山。那里，就是“蜂巢”基地所在，也是她新征程的起点。
一辆军用吉普车无声地滑到她面前停下。车窗降下，露出一张冷峻熟悉的脸。
陆沉。
他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冷表情，目光在她依旧微跛的脚上扫过，语气平淡无波：“上车。”
程微意愣了一下，没想到会是陆沉亲自来接。她抿了抿唇，没有多问，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
车内气氛冷凝。陆沉专注地开着车，丝毫没有交谈的意思。程微意也乐得清净，将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
不知过了多久，当车辆驶入一条更加隐秘、两侧峭壁林立的山谷时，陆沉突然开口，声音依旧没有什么温度，但说出的话却让程微意心中一震：
“选拔中的表现，尚可。”
仅仅四个字——“尚可”。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多余的肯定，甚至听起来依旧有些苛刻。
但程微意却知道，能从陆沉口中听到这两个字，已经是破天荒的“褒奖”了。这代表着，她用自己的鲜血、汗水和决断，终于在这位冷面教官心中，撕开了一道微小的口子，赢得了最起码的、基于实力的认可。
她没有回应，只是微微挺直了背脊，目光更加坚定地望向前方。
车辆最终在一处戒备森严、挂着“军事禁区”牌子的山洞入口前停下。厚重的钢铁大门缓缓开启，露出里面灯火通明、深不见底的通道。
“蜂巢”基地，到了。
陆沉熄火，转头看向程微意，深邃的目光如同寒潭，最终定格在她的眼睛上，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
“欢迎来到地狱。程微意同志，希望你已经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
程微意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清澈的眸子里燃烧着平静却炽烈的火焰。
“报告教官！时刻准备着！”
她的回答，清脆，坚定，如同金石交击，在这幽深的山谷入口，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