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刘福军那嚣张的、带着不容置疑意味的催促声，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林家刚刚升起的喜悦和希望。
周芳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下意识地将手里的钱紧紧攥住，藏到身后，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惊恐地望向丈夫。
林建国刚刚挺直的腰板，也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一下，拳头瞬间攥紧，眼中刚刚燃起的火光被愤怒和屈辱所取代。
只有林枫，眼神在刹那间闪过一丝冰冷的锐利，随即迅速恢复平静，甚至比之前更加镇定。
来了！果然来了！
赵建国连多一天都不愿意等，迫不及待地要落下铡刀！
“爸，妈，别慌。”林枫的声音低沉而迅速，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钱收好，东西收起来，正常应对。记住，我们现在有底气了，没必要怕他们。”
他的冷静像定海神针，让惊慌失措的父母勉强稳住心神。周芳手忙脚乱地将钱塞进怀里最内侧的口袋，又赶紧把桌上的电子词典和学习磁带胡乱塞进抽屉。林建国则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不那么愤怒，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刘福军带着两个穿着工装、显然是跟他一起来“执行任务”的年轻工人，一脸的不耐烦和倨傲。看到林建国开门，他嗤笑一声，扬了扬手里拿着的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磨磨蹭蹭干什么？还以为能躲过去？”刘福军挤开门，大摇大摆地走进狭小的客厅，目光嫌恶地扫过简陋的家具，最后落在林建国身上，“林建国，厂里的正式通知下来了！根据厂领导班子会议研究决定，以及你本人之前所写的检查承认的错误，认定你思想态度与企业发展要求严重不符，不再适合原工作岗位。这是《解除劳动合同关系通知书》和《安置补偿协议》，赶紧签了字，按了手印，大家好聚好散！”
他说着，从文件袋里抽出几张打印好的纸，啪的一声拍在桌上，语气带着施舍般的傲慢：“厂里也算仁至义尽了，看在你是老员工的份上，给你算了一年工龄补偿一个月工资，一共补偿你二十个月的基本工资，签了字马上就能去财务领钱！别给脸不要脸！”
一年工龄补一个月？二十个月基本工资？
林枫心里冷笑。98年国企改革初期，补偿标准极其混乱，很多地方甚至没有明确标准，完全由企业领导说了算。这个补偿数额，听起来似乎“合理”，但前提是“优化下岗”这个决定本身是合法的！
而父亲的情况，根本不符合政策！
林建国看着那几张决定他命运的纸，身体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没有去接笔。
“怎么？还不满意？”刘福军眉毛一竖，威胁道，“林建国，我告诉你，这是厂里的最终决定！你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别逼我们采取强制措施！到时候，你这点补偿款能不能拿到，还两说呢！”
“刘主任，”林枫上前一步，挡在了父亲身前，目光平静地看着刘福军，“你说这是厂里的最终决定？是依据国家哪条政策、厂里哪项规章制度做出的最终决定？程序走完了吗？提前三十日通知了吗？工会讨论了吗？‘思想态度不合格’的认定标准是什么？有经过培训或调整工作岗位的流程吗？”
他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连珠炮，清晰、冷静，却每一个都直指要害！
刘福军被问得一愣，他显然没料到这个半大小子居然敢站出来，更没料到他问出的问题如此刁钻专业！这哪里像个高中生？简直比厂里工会那些老油条还难缠！
“你……你个小屁孩懂什么！”刘福军有些恼羞成怒，色厉内荏地吼道，“厂领导的决定就是政策！就是标准！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林建国，你管不管你儿子？！”
“我儿子问的问题，也是我想问的！”林建国在儿子的支撑下，勇气也回来了，挺起胸膛大声道，“刘福军，你们凭什么就说我思想态度不合格？就因为我坚持那批零件能用？就因为我没像条狗一样对你们摇尾巴？今天你不把话说清楚，这字，我绝不签！”
“对！说不清楚就不签！”周芳也鼓起勇气，站到了丈夫和儿子身边。
“反了！反了！”刘福军气得脸皮涨红，指着林建国一家，“好！你们厉害！我看你们能硬气到什么时候！我明白告诉你们，这通知，你们签，还能拿点钱滚蛋！不签？哼！厂里可以直接下发文件，单方面解除合同！到时候，你们一分钱补偿都别想拿到！而且！”
他阴冷的目光扫过林枫，带着恶毒的威胁：“而且，就凭你林建国昨天在厂里煽动工人闹事，破坏生产秩序，厂里完全可以追究你的责任！报警抓你！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又是报警！
林枫眼底寒光一闪，知道对方图穷匕见了！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到极点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个洪亮而愤怒的声音！
“放你娘的狗屁！刘福军！你他妈再敢胡说八道一个试试！”
话音未落，退休的老书记闫老爷子，竟然带着七八个同样退休的老工人、老技师，浩浩荡荡地出现在了林枫家门口！一个个都是满脸怒容！
显然，闫书记得知刘福军带人上门逼宫，立刻召集了老伙计们赶来支援！
刘福军一看这阵势，脸色瞬间就变了，气势不由自主地矮了三分。这些老家伙虽然退了，但在厂里余威犹在，而且人多势众！
“闫……闫书记……您……您怎么来了……”刘福军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怎么来了？我再不来，你是不是要把厂里遵纪守法一辈子的老工人往死里逼啊？！”闫书记怒发冲冠，指着刘福军的鼻子骂道，“还煽动闹事？报警？你报一个我看看！昨天工友们要求公开标准，合理合法！老子就在现场！我看哪个警察敢乱抓人！”
“对！我们都能作证！”
“刘福军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
“你们领导班子干的那些龌龊事别以为没人知道！”
老工人们群情激愤，纷纷出声指责。
刘福军和他带来的两个年轻工人被围在中间，面如土色，冷汗直冒。他们没想到会突然杀出这么一群“程咬金”。
“闫书记……这……这都是厂领导的决定……我……我也是奉命行事啊……”刘福军试图甩锅。
“少拿领导压人！”闫书记根本不买账，“领导的决定也得符合政策！林建国四级钳工，技术过硬，年年先进，他哪一点符合优化标准？你们今天不拿出白纸黑字的政策依据来，光凭一句狗屁的‘思想态度不合格’，就想把人撵走？没门！”
“说得好！”林枫适时地高声附和，并将昨天在图书馆抄录的法律条文要点，清晰有力地念了出来，“《劳动法》第二十六条明确规定！用人单位解除劳动合同，必须证明劳动者不能胜任工作，并且经过培训或者调整工作岗位，仍不能胜任的！请问刘主任，厂里对我爸进行培训了吗？给他调整工作岗位的机会了吗？‘思想态度不合格’等于‘不能胜任工作’吗？你们这样做，是违法的！”
法律条文从林枫口中说出，带着无可辩驳的力量！
闫书记和老工人们听得连连点头，看向林枫的目光充满了赞赏。
刘福军则彻底傻眼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张口结舌，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他一个车间主任，哪里懂这些具体的法律条文？他只知道执行赵建国的命令！
“听见没有！违法！”闫书记声如洪钟，“刘福军，你回去告诉赵建国！想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把老工人踢走，先问问我们这些老家伙答不答应！真要把我们逼急了，我们联合全厂所有老职工，一起去市里！去省里！找政府！找总工会！问问他们，国企改革是不是就是这么个改法！”
一起去市里省里！
这句话的分量极重！一旦发生集体性事件，别说赵建国，就是更大的领导也兜不住！
刘福军吓得腿都软了，彻底慌了神。他知道今天这字绝对逼不成了，再待下去只会更难看。
“好……好……你们……你们厉害……”刘福军脸色灰败，手忙脚乱地抓起桌上的通知书和协议，像是怕被抢走一样塞回文件袋，色厉内荏地撂下一句，“你们等着！厂里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说完，带着两个跟班，在老人们鄙夷和愤怒的目光中，狼狈不堪地挤出门，灰溜溜地跑了。
看着刘福军逃窜的背影，林家狭小的客厅里，陷入了一种短暂的寂静。
随即，爆发出巨大的、如释重负的欢呼！
“太好了！吓跑他了！”
“闫书记！太感谢您了！谢谢各位老师傅！”周喜极而泣，不住地道谢。
林建国更是激动地握住闫书记的手，老泪纵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枫也长长地、彻底地松了一口气。
这第一场正面交锋，他们赢了！成功地击退了对方的第一次强攻！
“谢什么！都是应该的！”闫书记拍了拍林建国的肩膀，又赞赏地看向林枫，“小子，好样的！有胆识，有见识！比你爸强！哈哈！”
老工人们也纷纷夸赞林枫，说他以后一定有出息。
送走了闫书记和一众热心的老师傅，林家关上门，仿佛打了一场大胜仗，气氛彻底不同了。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里，显得格外明亮。
周芳从怀里掏出那依然温热的五百块钱，感觉无比踏实。
林建国挺直腰板，脸上多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眼神里重新充满了光彩和希望。
“小枫……今天……今天多亏了你……多亏了你了……”林建国看着儿子，声音哽咽，充满了自豪和感激。
“爸，我们是一家人。”林枫笑着，“难关还没完全过去，但最危险的时候，已经扛过去了。”
他深知，赵建国绝不会善罢甘休。暂时的退却，只是为了酝酿更凶狠的反扑。
但此刻，享受这来之不易的胜利喜悦，是全家应得的。
然而，就在这充满希望的时刻。
咚咚咚！
敲门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声音轻柔而礼貌，与之前刘福军的粗暴截然不同。
林家三人一愣，刚刚放松的神经又下意识地绷紧。
林枫微微皱眉，走到门后，谨慎地问道：“谁啊？”
门外，传来一个清脆、略显熟悉，却让林枫意想不到的女孩声音。
“请问……是林枫家吗？我是苏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