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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天色像是浸了水的抹布,沉甸甸地压在富顺盐场的上空。程峰站在临时征用的办公室窗前,指尖夹着的香烟已经积了长长一截烟灰。五天过去了,那四具瓷白色的骨架依然在他眼前晃动,像是某种来自阴间的瓷器,在证物室的冷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泽。

桌上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蒂,整个房间弥漫着浓重的烟草味,却依然掩盖不住从窗外飘进来的咸腥气息。这个案子就像这盐场的空气,无孔不入地渗透进他的每一个毛孔。

“这鬼地方,连风都是咸的。”赵磊推门进来,用力拍打着警服上沾着的盐粒,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刚才去了一趟老井区,回来浑身都是盐渍,连睫毛上都沾着。这要是在这儿待上一年,怕是整个人都要被腌入味了。”

程峰没有回头,目光依然停留在窗外那片灰蒙蒙的盐场。远处,三号井的井架孤零零地矗立着,像一座沉默的墓碑。这几天的调查进展缓慢,每次他以为抓住了什么线索,转眼间就又消失在茫茫的盐雾中。

“家属那边都走访完了?”程峰终于转身,烟灰随着他的动作簌簌落下,在深色的警裤上留下淡淡的痕迹。

赵磊走到桌前,拿起水杯猛灌了几口,冰凉的水让他打了个寒颤,这才喘着气说:“四个受害者的家属都见过了。情况出奇地一致,失踪前都说要去检修三号井或者周边的老井,而且都是单独前往。更诡异的是,他们的家人似乎都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按规定,下井必须两人同行。”程峰的眉头皱了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窗台。

“规定是规定。”赵磊苦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走访内容,“盐场这两年效益不好,李建国经常安排单人检修,说是节省人力成本。家属们都说,这是常事了。而且......”他顿了顿,翻过一页笔记,“这几个工人失踪的时间都很巧妙,都是在月底发工资前后,所以一开始大家都以为他们是嫌工资低,自己跑出去打工了。”

就在这时,林殊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一份厚厚的检测报告。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下的黑眼圈显示她可能整夜未眠,连走路都带着实验室里特有的福尔马林气味。

“结果出来了。”她把报告放在桌上,纸张与桌面接触发出沉闷的响声,“四具骸骨的身份都确认了。省厅动用了最快的加急通道,所有的dNA比对都完成了。”

程峰拿起报告,指尖无意识地收紧。纸张在他的手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

王强,四十五岁,零八年六月十二日失踪;

刘建军,三十八岁,同年十月十八日失踪;

孙刚,三十二岁,零九年三月二十五日失踪;

张宏,四十岁,去年九月十日失踪。

四个名字,四条生命,就这样被浓缩在一张冰冷的检测报告上。程峰的视线在那些日期上停留了很久,注意到一个令人不安的规律:这些失踪事件之间的间隔大约是三个月左右,就像是有人在按照某种既定的时间表行事。

“死亡时间呢?”程峰的声音有些发紧,他感觉到这个案子远比表面看起来要复杂得多。

“与失踪时间基本吻合。”林殊走到程峰身边,指着报告上的一行数据,她的指尖因为长期接触化学试剂而显得有些发白,“更关键的是,根据骨骼盐渍瓷化的程度反推,他们都是失踪当天就被抛入盐井的。高浓度盐水加速了尸体腐败,也让骨骼快速瓷化,这几乎完美地掩盖了大部分证据。而且......”

林殊翻开报告的下一页,上面是详细的实验室分析数据:“从骨骼的矿物质沉积情况来看,死者被抛入盐井时,井水的浓度可能高达25%以上,这远远超过了普通盐井的浓度。我怀疑,凶手可能特意选择了浓度最高的井段进行抛尸。”

程峰的视线落在报告附带的照片上。那是从家属那里取得的生前照片:王强的额头有道疤,是早年井下作业时磕的;刘建军搂着妻子的肩膀,笑容憨厚;孙刚的眼神里还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倔强;张宏的工装领子歪着,像是刚干完活匆匆拍的照片。这些鲜活的生命,最后都变成了冷柜里那些瓷白色的骨架。

“都是单独下井......”程峰喃喃自语,目光渐冷。他注意到一个细节:这四个工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维修工,按理说应该最清楚安全规程的重要性。为什么他们会如此顺从地接受单独下井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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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场的工人宿舍区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咸腥气息,像是把整个海洋都浓缩在了这片狭小的空间里。低矮的平房外墙布满斑驳的盐渍,墙皮大块大块地脱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赵磊推开其中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老工人王德正坐在床边抽旱烟,烟雾在狭小的房间里缭绕,把他脸上的皱纹衬得更深了。

“王叔,打扰了。”赵磊在屋里唯一的木凳上坐下,把四张照片摆在桌上。木凳的一条腿有些短,坐下时发出吱呀的响声,“您和他们共事多年,能说说他们的情况吗?”

王德的视线在照片上停留了很久,久到烟斗里的火都快熄灭了。他重重吸了一口,烟雾从鼻孔缓缓溢出,在昏暗的灯光下形成诡异的图案。房间里除了一张床、一个破旧的衣柜和这张桌子外,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墙上贴着的安全生产宣传画已经泛黄卷边。

“王强这人,性子直,认死理。”王德终于开口,声音像是生锈的齿轮在转动,“去年和周海涛争维修组长的位置,在食堂吵得不可开交。当时好多人在场,周海涛气得脸色发青,撂下话说要让王强吃不了兜着走。”

“周海涛?”赵磊迅速在笔录本上记下这个名字,钢笔在纸上划出清晰的痕迹,“就是现在的维修工头?”

王德点了点头,又装了一锅烟丝,火柴划燃的瞬间照亮了他布满老茧的手指:“就是他。那之后没多久,王强就失踪了。大家都说他是没脸待下去,自己走了。现在想想......”老人没有说下去,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赵磊的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墨水在纸上晕开一个小点:“那和其他人有没有矛盾?比如......李主任?”

王德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身子往前倾了倾,木床随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张宏举报过李建国克扣加班费,这事当时闹得挺大。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不了了之了。再后来,张宏就被调去管最偏的老井了,其中就包括三号井。”

老人说到这里,突然咳嗽起来,剧烈的咳嗽声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赵磊注意到他的枕头下压着一张折叠的旧报纸,隐约能看到盐场改制的字样。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几个工人的议论声,虽然刻意压低,但在寂静的午后依然清晰可辨:

“三号井真的邪门......昨晚老李路过,说好像听见井里有哭声......”

“该不会真是鬼索命吧?王强他们肯定是撞邪了......”

“以后给多少钱我也不去那边干活了,太瘆人了......”

王德叹了口气,烟斗在床沿磕了磕,发出沉闷的响声:“现在厂里都在传这些,人心惶惶的。好些人天一黑就不敢往老井区去了,白天干活也提心吊胆的。要我说啊,这盐场怕是气数已尽喽......”

赵磊顺着窗户望出去,远处老井区边缘,老余的值班房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在灰暗的天色下像个被遗忘的哨所。他注意到王德说话时,手指一直在无意识地摩挲着枕头下的那张报纸。

“盐场最近在改制?”赵磊状似无意地问,目光却紧紧盯着老人的反应。

王德的神色明显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摸了摸枕头,又立即把手缩了回来:“啊......是,听说要精简人员。这不,大家都担心失业呢。这些年盐场效益一年不如一年,上面说要改革,谁知道会改成什么样......”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赵磊的眼睛。他不动声色地记下这个细节,继续问道:“那您觉得,这些失踪案和盐场改制有关系吗?”

王德的手明显抖了一下,烟灰落在裤子上都浑然不觉:“这......这我哪知道。我就是个普通工人......”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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询问老余是在一周后。时值深冬,盐场的寒风像是带着冰碴子,刮在脸上生疼。老余的值班房低矮狭小,却异常整洁,简直不像一个常年独居男人的住处。泛黄的《盐井安全操作规程》贴得端端正正,边角都被仔细抚平,连一个折痕都看不到。墙上挂着一个老式时钟,秒针走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老余坐在床沿,洗得发白的工装裹着他佝偻的身躯,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那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指节因为常年劳作已经变形,指缝里嵌着洗不掉的盐渍。他的坐姿很端正,就像个等待训话的小学生。

“余师傅,”赵磊打开笔录本,钢笔在纸面上划出沙沙的声响,“王强他们四个下井检修时,都是你值班吗?”

老余点了点头,动作缓慢而僵硬,像是生锈的机器:“都是我值班。”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每个字都像是费了很大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来。

“每次都是按规矩放绳梯、守井口?”

“嗯。”

“没发现什么异常?比如有人靠近,或者井里有奇怪的声音?”

老余摇了摇头,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没有,都很顺利。”

程峰靠在门框上默默观察。这个守井人太过平静了,平静得有些不自然。他的每个回答都简洁利落,没有任何迟疑和破绽,完全符合一个老实巴交的老工人形象。

值班房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盐味,比盐场其他地方还要浓烈。程峰的目光仔细扫过房间的每个角落:墙角堆着些破旧的井用工具,但都是些常见的扳手、钳子,没有发现长柄铁钩。墙角有一小片盐土的颜色不太一样,像是最近被人翻动过,但又仔细地抹平了。房间里的摆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但每样东西都放在最合适的位置,连床单的褶皱都显得那么规整。

“工具房有长柄打捞钩吗?”程峰突然问道,声音在狭小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老余抬起头看了程峰一眼,那双眼睛浑浊却异常平静:“有。”他回答得很干脆,没有任何犹豫,“老式的,很少用,都放在工具房。”

程峰注意到老余的搪瓷杯里装着很浓的盐水,杯沿结着厚厚的盐垢,几乎看不清原本的颜色。一个长期独居的守井人,喝着浓度超标的盐水,守着四起命案发生的盐井,却对一切都表示很正常。这本身就不正常。

询问结束后,程峰在值班房外站了一会儿。盐场的风刮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老余的身影在窗后晃动,很快又恢复了静止,就像他这些年来一直做的那样,沉默地守在这口吞噬了四条生命的盐井旁。程峰注意到值班房外墙角的盐渍分布有些奇怪,靠近地面的部分颜色明显更深,像是经常被什么东西摩擦。

“你觉得他怎么样?”回程的车上,赵磊一边开车一边问。警车在盐场的土路上颠簸,扬起一片白色的盐尘。

程峰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盐垛,那些白色的盐堆在暮色中像是巨大的坟包。“太完美了。”他轻声说,“一个在命案现场值班的人,对一切都表示很正常,这正常吗?而且他的值班房也太整洁了,整洁得不像一个独居男人的房间。”

赵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手指轻轻敲打着方向盘:“但是他的口供很完整,时间地点都对得上。而且他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老工人......不过说来也怪,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关节特别粗大,不像是普通工人该有的样子。”

“哦?”程峰转过头来,“详细说说。”

“普通盐工的手,一般都是掌心有老茧,指关节因为长期泡在盐水里会有些浮肿。但是老余的手指关节特别突出,像是......经常用力抓握什么东西。”赵磊一边回忆一边说,“而且他的虎口处有很深的老茧,那个位置......”

“那个位置通常是长期使用某种工具才会形成的。”程峰接上了他的话,眼神变得深邃。

接下来的几天,调查陷入了僵局。技术科对打捞上来的工具进行了详细检测,那枚腐蚀严重的扳手上确实没有提取到任何指纹。井口的绳索磨痕经过比对,确认是日常作业所致,没有异常。专案组的气氛一天比一天凝重,每个人都感受到了破案的压力。

林殊在实验室里对骨骼样本进行了更深入的分析。她在显微镜下观察锁骨撬痕的微观结构,试图还原作案工具的更多特征。实验室的灯光照在骨骼样本上,那些瓷白色的表面反射出冰冷的光泽。

“这不是临时起意。”林殊在电话里对程峰说,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实验室特有的冷静,“凶手很清楚该怎么用力,才能在那个位置造成这样的痕迹。而且从创口的形态来看,他可能对人体结构相当了解。”

她停顿了一下,翻动着手中的检测报告:“还有一个发现。我在其中一具骨骼的肋骨缝隙里,发现了一些极细微的金属碎屑,经过成分分析,确定是某种高碳钢。这种钢材通常用于制作专业的井用工具。”

“能确定是哪种工具吗?”程峰在电话这头追问,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还需要进一步分析。”林殊的声音带着疲惫,“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种金属碎屑不是来自我们打捞上来的任何工具。”

与此同时,赵磊对李建国和周海涛的背景调查也有了进展。李建国确实有财务问题,他在银行的账户上有几笔来路不明的存款,时间点恰好与几名工人失踪的时间吻合。而周海涛在竞争维修组长失败后,曾多次在公开场合表示对王强的不满,甚至扬言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两个人的嫌疑都很大。”赵磊整理着厚厚的调查资料,在办公室里向程峰汇报。资料在桌上堆成了小山,其中还夹杂着一些从盐场档案室借来的旧文件。“李建国有经济问题,而且他作为后勤主任,完全有能力安排工人单独下井。周海涛则是因为职位竞争,和王强结下了梁子。”

程峰站在案情板前,四名受害者的照片并排钉在墙上,旁边是发现白骨的三号井照片。李建国和周海涛的名字下面画着红线,写满了他们的嫌疑点。

“但是都没有直接证据。”赵磊叹了口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李建国说那些存款是他炒股赚的,虽然可疑,但确实查不到其他证据。周海涛也说他那些话只是气话,不能作为证据。而且......”

赵磊从资料堆里抽出一份文件:“我查了盐场这两年的排班记录,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每次有工人失踪前,李建国都会亲自调整排班表,而且都会把受害者安排到三号井检修。但是问他为什么这么安排,他说只是正常工作需要。”

程峰的视线在案情板上来回移动。李建国的经济问题,周海涛的威胁言论,老余的完美口供,还有那四具瓷白色的骨架......这些线索像是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盐场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早。

“还有一个发现。”赵磊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我走访了几个老工人,他们说在几个受害者失踪前后,都曾在老井区附近闻到过一种奇怪的味道,像是......烧焦的盐味。”

“烧焦的盐味?”程峰重复着这个奇怪的描述。

“对,但是没人说得清那到底是什么。”赵磊摇摇头,“而且这个线索太模糊了,根本无从查起。”

警局窗外,夜色渐深。程峰点燃一支烟,烟雾在灯光下缓缓上升,形成诡异的图案。这个案子就像盐场的迷雾,看似清晰,实则处处透着诡异。那四具瓷白色的骨架,那些整齐划一的撬痕……

“明天继续查李建国和周海涛。”程峰对赵磊说,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我要知道他们和这四个人之间的每一个细节,特别是案发时间他们的行踪。

赵磊点点头,收拾好资料离开了办公室。程峰独自站在案情板前,目光久久停留在老余的名字上。窗外,盐场的夜风呼啸而过,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在这个被盐渍浸透的夜晚,真相仿佛也被蒙上了一层白色的迷雾,等待着有人来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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