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入温暖的深海，属于“楚牧”的记忆被无形之力层层包裹、剥离、淡化。
他不再记得皇城风雨，不记得修真大会，不记得苏家的恩怨与算计。
此刻，他只是这个小镇上一个普通的年轻男子，今日，是他大喜的日子。
身穿大红新郎吉服，他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纯粹而幸福的笑容，端着酒杯，游走在宾客之间。
那些宾客的面容模糊不清，唯有喧闹的贺喜声显得格外真实。
他一一回敬，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在众人的哄笑声中，他有些踉跄地走向那间布置一新的洞房。
红烛摇曳，将室内映照得一片暖融。他走到铺着大红鸳鸯被的婚床前，心跳如鼓，带着几分羞涩与无限欢喜，轻轻挑开了那方绣着金凤的红盖头。
盖头下，是苏惜文含羞带怯、艳若桃李的脸庞。在他眼中，此刻的她是世间最美的女子，眉眼如画，眼波流转间满是柔情。
两人相视一笑，饮下象征永结同心的交杯酒。红帐落下，烛影摇红，一夜旖旎。
自此，两人便在这小镇过上了寻常夫妻的生活。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在家操持家务，洗手作羹汤。
闲暇时，她抚琴，他就在一旁静静聆听；他在灯下读书，她便为他添茶研墨。
日子平淡如水，却充满了琴瑟和鸣的甜蜜。他会记得她爱吃的糕点，偶尔从市集带回；她会为他缝制衣衫，针脚细密，满是情意。
他们如同世间任何一对恩爱夫妻，沉浸在属于自己的小小幸福里，外界的一切都仿佛远去。
然而，这份宁静在一个深夜被打破。
苏惜文猛地从睡梦中惊醒，额上满是冷汗。她急促地喘息着，慌忙看向身侧，确认躺在旁边的人是楚牧后，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痛苦与决绝。
她悄无声息地起身，从妆奁底层摸出一把平日里用于裁剪布料的小巧匕首，回到床边，对着楚牧露在被子外的手臂，狠狠扎下！
剧烈的刺痛让楚牧瞬间惊醒，他猛地坐起，捂住流血的手臂，惊骇莫名地看着手持凶器、脸色苍白的妻子。“娘子！你……你这是做什么？！”
他难以置信，白日里还温柔似水的妻子，为何会突然行此疯狂之举。
苏惜文紧握着匕首，身体微微颤抖，眼神却异常严肃，带着一种楚牧无法理解的清醒与焦急：“楚牧！醒醒！你快醒醒！我们不是在这里！我们是被困在了一个秘境里！你是楚牧！我是苏惜文！我们的真实身份不是这样的！我们要想办法出去！”
楚牧听得一头雾水，只觉得娘子定是做了极其可怕的噩梦，以至于心神错乱。
他顾不上手臂的疼痛，急忙上前，一把将浑身冰冷的苏惜文紧紧搂入怀中，柔声安慰道：“娘子莫怕，莫怕！不过是场噩梦罢了，有我在，什么都伤不了你。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我们是夫妻，哪里还有什么秘境，什么身份？”
感受着他怀抱的温暖和话语里毫无杂质的关切，苏惜文的泪水瞬间决堤，她伏在他肩头，哽咽道：“要是这一切是真的……该有多好……我也想就在这里，和你这样过一辈子……但我知道我不能……你是楚牧，你有自己的路要走，我不应该……不应该自私地成为你的拖累……你放心，我就是死，也一定会帮你离开这个地方……”
楚牧听得心头发酸，只觉她的话语荒诞又令人心疼，将她抱得更紧，语气坚定：“胡说！什么死不死的！你要去哪？我哪儿也不去，就跟着你！我们永远在一起！”
自那夜之后，苏惜文仿佛真的“疯”了。
她不再安心于家事，开始在小镇内外四处游荡，敲敲打打墙壁地面，观察天象，甚至试图挖掘，口中念念有词，寻找着所谓的“出口”。
街坊邻里见状，不免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都说这家的新媳妇怕是中了邪，得了失心疯。
面对这些流言蜚语与异样目光，楚牧却毫不在意。他依旧每日努力劳作，赚取银钱维持家用，对苏惜文的种种怪异行为，他从不阻拦，只是在她疲惫归来时，为她端上热饭热汤，用那双依旧充满爱意与信任的眼睛看着她，默默支持。
在他心里，无论娘子变成什么样，都是他要用一生去守护的人。
一日，两人在郊外救下一位衣衫褴褛、昏倒路边的游方道士。
道士醒来后，仔细端详了楚牧与苏惜文半晌，面露惊异之色，捻须言道：“二位施主，贫道观你们面相，并非凡俗之人啊。你们乃是天上贬谪下来的神仙，来此世间渡劫的。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神仙眷侣，命中注定要生生世世在一起的。只是此番情路注定坎坷，需得坚定本心，方能渡过难关，重返天庭。”
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让一直处于迷茫与挣扎中的苏惜文仿佛找到了解释，楚牧虽觉玄奇，但见娘子眼中重燃光彩，便也深信不疑。
两人对道士千恩万谢，彼此间的情意愈发深厚，只觉得一切苦难都是为了最终的团圆。
道士临行前，悄悄塞给苏惜文一个锦囊，神色凝重地叮嘱：“女施主，此锦囊内有助你二人回归天庭之法，但切记，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轻易开启，更不可让男施主知晓内容。”
道士离去后，苏惜文按捺不住，寻了个僻静处打开锦囊，里面只有一张薄纸，上书一行小字。她看完之后，脸色瞬间煞白，手一抖，险些将纸条掉落。
楚牧恰好寻来，见她神色不对，连声追问。
苏惜文却慌忙将锦囊藏入怀中，强颜欢笑，只推说是道士留下的一些静心口诀，搪塞过去。
自那以后，楚牧发现苏惜文变得有些奇怪，她每日都会亲自为他熬煮一碗味道有些怪异的汤药，说是为他强身健体。
楚牧虽不喜那药味，但出于对妻子的信任，每次都一饮而尽。
又是一个深夜，楚牧莫名醒来，发现身边空无一人。
他起身寻找，走到厨房门口，却看到了令他魂飞魄散的一幕——苏惜文背对着他，正用一把小刀，咬着牙，在自己的手臂上划开一道口子，让殷红的鲜血滴入灶上温着的药罐中！
“惜文！你在干什么？！”楚牧冲上前，一把夺过她手中的刀，看着她手臂上新旧交错的伤痕，心如刀绞，声音都在颤抖，“这些日子我喝的药……里面……里面是你的血？！”
苏惜文见他发现，再也无法隐瞒，泪水涟涟而下，泣不成声：“那道长……道长说……只要你连续喝下七七四十九天我的心头血……就能……就能破除迷障，帮你回归天庭……我……我只想你好……”
“荒唐！疯子！这种鬼话你也信？！”楚牧又急又怒，一把将她紧紧抱住，看着她苍白憔悴的脸和手臂上的伤，痛心疾首，“我不要回什么天庭！我只要你好好活着！我们再也不要喝这劳什子药了！”
苏惜文依偎在他怀里，虚弱地苦笑，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只要你好……我就是死……也心甘情愿……”
次日，苏惜文果然一病不起，高烧不退，气息奄奄。无论楚牧寻来多少大夫，用尽何种药材，她的病情都毫无起色，反而日益沉重。
原来她所取之血，并非普通血液，而是蕴含了本命精元的心头之血，每取一滴，都在耗损她的根基与寿元。
不过半月光景，苏惜文已是油尽灯枯。
弥留之际，她紧紧握着楚牧的手，眼中满是眷恋与不舍，气若游丝地道歉：“对不住……夫君……没能……没能让你喝满四十九天……没能……帮你回去……”
话音渐低，最终彻底消散。她的手，无力地垂下。
楚牧抱着她尚有余温却再无生息的躯体，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整个世界在他眼前崩塌。
失去了苏惜文，这幻境于他再无意义。极度的悲伤与绝望摧毁了他所有的生机，不过数日，他便郁郁而终，追随苏惜文而去。
在他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瞬间，周遭的婚房、小镇景象如同破碎的镜片般寸寸剥落、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