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桧皮镇的秋意渐浓。桧树叶开始染上更深的色泽,风中也带上了清晰的凉意。钢铁先生的工坊里,炉火燃烧得比以往更旺,试图驱散早晚的寒气。
老人逐渐适应了那种存在于日常之中的“异常”。他依旧专注于锻造,但心态已然不同。他不再试图去解读或定义翔泰,而是将那份敬畏与隐约的明悟,全部倾注到了手中的锤凿之间。他开始更加留意材料的“呼吸”,聆听金属在高温和捶打下细微的呻吟与欢鸣,尝试去理解那种超越技巧的、近乎自然的韵律。
他发现,当自己心无旁骛,完全沉浸于锻造本身时,偶尔能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与翔泰所带来的影响相似的“感觉”——并非力量,而是一种对物质本身更深层的共鸣。这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仿佛触摸到了匠人之路的下一重境界。
这天,他正在处理一批预定的治愈球。这种精灵球对内部能量回路的平稳性要求极高,需要将一种特殊的、带有安抚效能的兰萨果粉末均匀镀层在球体内壁,再以精准的火候烧结固定,过程繁琐而精细。
他全神贯注,小心地控制着温度,用特制的工具将莹蓝色的粉末一点点填入球壳内壁的细微凹槽中。工作台上,几枚完成了镀层、等待最终烧结的半成品整齐排列着,散发着淡淡的果香和金属光泽。
就在这时,工坊外传来了脚步声。
不是翔泰那慢吞吞的、独特的节奏,而是镇上孩子常有的、轻快而略显杂乱的奔跑声。
“钢铁先生!钢铁先生!”两个七八岁大的孩子气喘吁吁地冲进工坊,小脸跑得通红,脸上带着兴奋和一丝闯祸后的慌张。他们是镇上皮革店家的双胞胎,以调皮好动闻名。
“慢点,怎么了?”钢铁先生抬起头,暂时停下手中的工作,眉头微皱。孩子们通常不会在他工作时这样莽撞地闯进来。
“先、先生!”一个孩子抢着说,指着外面,“我们…我们的球!不小心砸到那群榛果球了!”
另一个孩子赶紧补充:“就在您工坊后面的那片树林边上!它们、它们好像生气了!全都缩起来了,滚得到处都是,我们不敢过去捡球……”
钢铁先生立刻明白了。这个季节,桧树林里的榛果球确实格外敏感,容易受到惊吓而集体缩入硬壳,四处滚动撞击。孩子们的球不小心惊扰了它们,现在那片区域恐怕已经变成了一个布满愤怒“地雷”的小小战场。
他叹了口气,放下工具:“带我去看看。”毕竟是孩子,他不能不管。
他跟着两个孩子走出工坊,绕到后面。果然,只见林边空地上,七八只榛果球紧紧地缩在它们坚硬的褐色外壳里,如同一个个充满怨念的陀螺,毫无规律地缓慢滚动、碰撞,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一只破烂的普通精灵球可怜兮兮地躺在它们中间的空地上。
孩子们躲得远远的,不敢靠近。
“就在那里……”孩子小声说,眼巴巴地看着钢铁先生。
老人观察了一下情况。这些榛果球只是受惊自卫,并不会主动追击,但贸然闯入它们的滚动区域,很容易被撞到,虽然不至于受重伤,但也绝不好受。最好的办法是等它们自己慢慢平静下来。
但让孩子一直等着也不是办法。
就在钢铁先生思考着如何稳妥地取回那颗球时,又一个身影不紧不慢地出现了。
是翔泰。
他抱着熊宝宝,似乎只是恰巧经过,目光淡淡地扫过那片“榛果球雷区”,又看了看躲在钢铁先生身后的两个孩子,以及地上那颗孤零零的精灵球。
钢铁先生心中微微一动。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翔泰。
翔泰的脚步没有停顿,他甚至没有看钢铁先生一眼,径直朝着那片滚动的榛果球走去。
“喂!翔泰哥哥,危险!”孩子忍不住喊了一声。
但翔泰仿佛没听见。他的步伐依旧平稳,不快也不慢。
接下来的一幕,让钢铁先生和两个孩子都屏住了呼吸。
那些原本毫无规律、躁动滚动的榛果球,在翔泰踏入它们区域的瞬间,滚动的方式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它们并没有停止,也没有避开他。
相反,它们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引导着,滚动的轨迹开始变得有序。它们依旧在滚动、碰撞,但每一次滚动,每一次碰撞,都巧妙地避开了翔泰即将落下的脚步,仿佛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绝对的、不可侵犯的静止核心。
他就这样一步一步,从容不迫地走在那些滚动的硬壳之间。那些充满力量、足以撞疼小孩的榛果球,如同环绕着行星运行的卫星,遵循着某种看不见的、和谐的法则,自动为他让开了一条绝对安全的路径。
没有一只榛果球碰到他的衣角。
他走到空地中央,弯腰,捡起了那只破旧的精灵球。
然后,他转身,沿着同样的路径,同样从容地走了回来。
整个过程安静得诡异,只有榛果球外壳相互碰撞发出的“咚咚”声,以及翔泰脚下踩过落叶的细微沙沙声。
他走出雷区,将手中的精灵球递给那个目瞪口呆的孩子。
孩子愣愣地接过,结结巴巴地说:“谢、谢谢翔泰哥哥……”
翔泰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他怀里的熊宝宝好奇地探出头,对着那些还在滚动的榛果球“嗷呜”叫了一声,似乎觉得很有趣。
就在这时,那些榛果球仿佛同时接收到了某个信号,滚动速度迅速减慢,然后一个接一个地停了下来。坚硬的外壳微微松动,探出小小的脑袋和爪子,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然后窸窸窣窣地快速爬回了树林深处,消失不见了。
空地上瞬间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两个孩子看着恢复自由的“战场”,又看看一脸平静的翔泰,脸上充满了惊奇和崇拜。
“好、好厉害!”
翔泰却没有理会他们的惊叹,他的目光越过孩子,落在了钢铁先生身上。
不,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了钢铁先生刚才因为匆忙出来而忘记放下的、沾着些许兰萨果粉末的右手手指上。
翔泰的目光在那些莹蓝色的粉末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几乎无法察觉。
然后,他抬起眼,看向钢铁先生,用一种平淡无奇的语气,说了两个字:
“逆流。”
说完,他不再停留,抱着熊宝宝,转身沿着来时的路慢悠悠地离开了,留下钢铁先生和两个还在兴奋议论的孩子。
钢铁先生如同被定身一般,站在原地。
“逆流”?
这两个字如同钟声,在他脑海中轰然回荡,与他此刻正在进行的治愈球烧结工艺猛地联系在一起!
兰萨果粉末的镀层烧结,最关键也最困难的一步,就是如何让粉末在融化时均匀流动,完美填充凹槽,而不是凝结成块或流动不均。他一直在尝试控制温度和时间,但效果总是不尽完美。
“逆流”……
难道……难道不是顺着粉末熔融的自然流向去控制,而是……逆向施加某种影响?引导甚至“违背”它一瞬间的流动趋势,以达到更极致的均匀?
这个想法疯狂而违背常理,却又与他刚才目睹的景象隐隐呼应——那些榛果球违背常理的、有序的滚动轨迹。
老人猛地转身,几乎是小跑着冲回了工坊,甚至忘了跟两个孩子说一句话。
他冲到工作台前,眼睛死死盯着那几枚等待烧结的治愈球半成品,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两个字。
逆流。
他点燃了专用的精密喷灯,调整火焰至最细微的蓝焰。
他深吸一口气,将一枚治愈球固定好,火焰小心翼翼地靠近球体底部,开始均匀加热。
他的精神高度集中,全部感知都投入到那逐渐升温的金属球体内部,感受着那层兰萨果粉末细微的能量变化。
温度持续升高,粉末开始微微软化,即将熔融流动……
就是现在!
钢铁先生眼神一厉,手腕以一种极其轻微、却又违反常识的方式猛地一颤!喷灯的火焰并非持续灼烧,而是以一种极高频率、近乎“震动”的方式,极其短暂地中断了热量的传递,仿佛在熔融的流体即将顺势流淌的刹那,施加了一个反向的、微不足道的“顿挫”!
这一下操作极其危险,稍有不慎就会导致粉末瞬间冷凝报废!
然而——
奇迹发生了!
那层莹蓝色的粉末,在那一瞬间的“逆流”震颤下,非但没有凝结,反而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完美地抹平一般,瞬间变得无比均匀、平滑,完美地嵌入每一道细微的凹槽之中,光泽流转,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
完美!
钢铁先生甚至不敢呼吸,他小心翼翼地移开喷灯,让球体自然冷却。
他拿起那枚治愈球,对着光仔细查看,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完美无瑕!这是他一生中制作出的、品质最高的一枚治愈球!内部能量回路平稳得超乎想象!
“逆流”……原来是这样!
这不是技巧,这是一种对规则的微妙“违逆”与“利用”!如同顺流而下的舟船,偶尔一次精准的逆桨,反而能更好地调整方向,破开暗流。
老人缓缓放下那枚堪称艺术品的治愈球,颓然坐倒在砧凳上,胸口剧烈起伏。
他再次望向工坊门口,翔泰早已离去多时。
这一次,他眼中再没有疑惑,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了敬畏。
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茫然的平静。
那个少年,他并非在传授知识。
他只是在随手,拨动着这个世界,最底层的弦。
而凡俗如他,竟有幸,听到了那一丝余音。
工坊外,秋风吹过,桧树叶沙沙作响。
仿佛什麽都没发生。
又仿佛万物,都遵循着一种崭新的、被悄然修正过的圆环,静静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