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同打翻的浓墨,彻底笼罩了荒原。
找到水源的狂喜渐渐平息后,更深沉的疲惫和寒意如同潮水般涌来,侵袭着这支刚刚获得一丝喘息之机的流民队伍。人们围坐在新挖掘的水坑旁,依靠着彼此的身体汲取着微不足道的暖意,肚子里因为只有凉水填充而发出咕噜噜的空鸣,提醒着他们另一个迫在眉睫的危机——饥饿,并未远离。
但比饥饿更直接的威胁,是这裸露在荒野之中的不安全感和刺骨的寒冷。
夜风呜咽着掠过旷野,卷起沙尘,带着一种仿佛能渗透进骨子里的凉意。四周是无边的黑暗,只有微弱的星月之光勾勒出远处山峦和近处灌木丛模糊而扭曲的轮廓,它们看起来像是潜伏的巨兽,随时可能扑上来将这群渺小的人类吞噬。
每一次风吹草动,每一次不知名虫豸的窸窣鸣叫,甚至身边人因寒冷或恐惧而发出的轻微颤抖,都能引起一阵压抑的惊悸。孩子们蜷缩在母亲怀里,连哭都不敢大声,只能用压抑的啜泣表达着不安。大人们则紧握着身边能找到的任何“武器”——一块石头,一截木棍,眼神警惕地扫视着黑暗,仿佛那里面随时会冲出择人而噬的猛兽,或者……比野兽更可怕的黑风盗残部。
临时抱佛脚挖掘的水坑,提供了生命之源,却无法提供一个安身的巢穴。
江临靠坐在水坑边一块稍微能挡点风的石头后面,身体因为寒冷而微微发抖。他搓着几乎冻僵的双手,看着眼前这群在寒夜中瑟瑟发抖、如同惊弓之鸟的人们,心中那份属于现代人的不适感愈发强烈。在他的时代,夜晚意味着霓虹闪烁、暖气空调和安全舒适的居所,而这里,夜晚本身就是一种致命的考验。
“天枢。”他低声呼唤。
玄色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微微躬身:“先生。”
“这里不能过夜。”江临言简意赅,“太暴露,太不安全。我们需要一个能遮风、相对隐蔽的宿营地,至少能让我们熬过今晚。能找到吗?”
他并非盲目依赖天枢,而是基于对天枢能力的认知。天枢集成的环境扫描、数据分析、建模推演能力,在寻找最佳宿营地点上,绝对远超任何经验丰富的野外生存专家。
“正在进行区域性安全评估。”天枢的眼眸中,再次泛起那种微不可察的、数据流转的微光。他静立不动,但江临知道,他正在以某种超越常人理解的方式,“感知”和“计算”着周围的一切。
【环境扫描模块启动…】
【地形地貌分析…寻找天然屏障与隐蔽点…】
【盛行风向量计算…规避下风口及风道…】
【温湿度梯度监测…寻找相对保暖区域…】
【生物活动痕迹识别(包括人类及大型动物)…评估威胁等级…】
【视野通透度分析…平衡隐蔽性与观察需求…】
【地质结构稳定性快速检测…排除滑坡、落石风险…】
无数的数据流在他的核心中交汇、碰撞、演算。风向的细微变化,空气中湿度的梯度差异,地面留下的几乎难以辨认的兽类足迹粪便,远处山脊的轮廓走向,甚至土壤的松散程度……所有这些看似无关的信息,都被他捕捉、分析,并纳入一个庞大的动态模型中,进行着高速的概率推演。
他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扫过漆黑的荒野,掠过起伏的土丘,深入幽暗的山坳。他在寻找那个在无数变量组合下,生存概率最高的“最优解”。
片刻之后,他眼中的微光敛去,伸手指向东北方向,大约一里外的一处隐约可见的山体阴影。
“先生,已计算出最佳临时宿营点。位于东北方向约五百米处,一处背风向阳的山坳入口内侧。”
“理由。”江临需要了解判断依据,这不仅是为了自己心中有数,也是为了应对可能出现的质疑。
天枢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播报天气:“该地点具备以下优势:一、背靠岩壁,可阻挡西北方向主导风源,减少热量流失。二、入口狭窄,且有天然巨石遮蔽,易守难攻,可视性低,不易被远处视线发现。三、地势略高于周边,可避免夜间地表冷空气聚集及潜在积水。四、周边植被覆盖适中,既提供一定隐蔽,又不会过度阻碍紧急撤离视线。五、初步扫描未发现大型掠食动物近期频繁活动痕迹及人类活动残留。综合评估,安全系数高于当前位置87.3%。”
一套清晰、逻辑严密的分析,听得江临心中大定。这就是他熟悉的,属于科技和理性的力量。
“好!”江临强撑着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对着惴惴不安的流民们提高了声音,“所有人听好,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天枢已经找到了一个更安全、能避风的地方作为我们今晚的宿营地。大家收拾一下,我们立刻转移!”
听到又要转移,而且是在这漆黑的夜里,流民们脸上都露出了畏难和犹豫的神色。他们太累了,又冷又饿,只想蜷缩在原地不动。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粗犷的声音带着质疑响了起来:“等等!”
人群中,一个身材敦实、皮肤黝黑、腰间别着一把简陋猎刀的中年汉子站了出来。他叫张大山,是这群流民里少有的原猎户,平日里靠着几分狩猎手艺和在野外摸爬滚打的经验,在流民中有些话语权。
他皱着眉头,看向天枢所指的那片黑黢黢的山影方向,又看了看江临,瓮声瓮气地说道:“公子,不是俺老张不信您和……和这位大人。只是,您说的那地方,俺看着像是背阴的山坳子。这种地方,晚上又冷又潮,湿气重的很!俺们这身子骨,好多都带着病,再在那地方冻一晚上,怕是没被土匪砍死,先病倒一片了!依俺看,不如找个开阔点、能晒到明天头一道日头的地方,好歹暖和些!”
张大山的质疑,立刻引起了一部分流民的共鸣。他们不懂什么数据分析,只觉得猎户常年在外,说的在理。潮湿阴冷,确实是能要人命的东西。一时间,窃窃私语声又起,刚刚凝聚起来的一点行动力,眼看又要消散。
江临心中一动,知道这是建立规则和权威过程中必然遇到的挑战。他不能单纯依靠天枢的武力压制,那样无法真正服众。他需要让这些人明白,天枢的“智”,同样远超他们的想象。
他没有立刻反驳张大山,而是将目光投向天枢,微微颔首。
天枢上前一步,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看向张大山,语气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你的担忧基于普遍经验,但存在局限性。”
他伸手指向那片山坳的方向,开始如同陈述事实般,一条条列出数据:
“第一,关于潮湿。该区域位于山坳入口内侧,而非底部洼地。岩体结构为致密砂岩,孔隙率低,地下水渗透微弱。根据当前空气湿度与地表蒸发速率计算,该处实际地表湿度预计比我们现在所处位置低约百分之十五。所谓‘潮湿’,多源于植被蒸腾与地形汇水,该处植被以耐旱灌木为主,汇水条件差。”
“第二,关于寒冷。你建议的开阔地带,处于风口,风寒效应显着,体感温度将比背风处低三至五摄氏度。且地表辐射散热快,后半夜低温更难抵御。所选山坳背风,且岩壁在日间吸收的热量将在夜间缓慢释放,形成微小区域的‘热岛效应’,实际夜间平均温度将高于开阔地两摄氏度以上。”
“第三,关于日照。明日拂晓,东南方向无遮蔽,该山坳入口处可接受第一缕阳光直射,时间仅比开阔地延迟约一刻钟。而开阔地虽接受阳光稍早,但风寒抵消了部分增益。”
“第四,安全性。开阔地极易成为野兽巡视目标和匪徒了望对象,风险系数高出数倍。”
一条条,一款款,清晰、冷静,完全基于可观测、可推导的事实和数据,没有丝毫情绪化的争论。天枢甚至没有提高音量,但那平淡的语调,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源自天地规则本身的力量。
张大山张了张嘴,他那一套“老经验”在天枢这降维打击般的精准分析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立足的点。对方说的什么“孔隙率”、“蒸发速率”、“风寒效应”、“热岛效应”,他完全听不懂,但结合对方之前找水源如探囊取物般的神奇,以及那言之凿凿、仿佛亲眼所见的笃定,他心底那点基于经验的自信,开始动摇、瓦解。
其他流民更是听得目瞪口呆。他们或许不明白那些词具体是什么意思,但他们能感受到那种绝对的、碾压式的“道理”。这位“神人”,不仅能打,还能……看穿风水冷暖?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王伯颤巍巍地拉了拉张大山的衣袖,低声道:“大山……这位大人……说得在理啊。咱们……就听公子和大人的吧?”
张大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终,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朝着江临和天枢抱了抱拳,瓮声道:“是……是俺老张见识短浅了!公子,大人,俺服了!就按您说的办!”
这一刻,众人看向天枢的眼神,除了敬畏,更增添了一种近乎看待“先知”般的信服。而能够驱使这等“先知”的江临,在他们心中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出发!”江临不再多言,一挥手,率先跟着天枢,向着那片黑暗中的山坳走去。
这一次,队伍的行动顺畅了许多。虽然依旧疲惫、饥饿、寒冷,但心中有了明确的目标和对带领者的信任,脚步似乎也轻快了一些。
当天枢带领他们穿过狭窄的入口,踏入那片背靠岩壁、果然比外面温暖干燥不少的小小区域时,所有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种久违的、微弱的安全感,悄然降临。
不需要江临过多指挥,人们自发地开始清理地面,寻找干燥的草叶铺地,互相依偎着寻找最暖和的姿势。天枢则如同最忠诚的哨兵,静立在入口那块巨石之旁,玄色的身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那双偶尔扫视外界的眼眸,在夜色中反射着微弱的、冰冷的光泽,守护着这片乱世中难得的、由“计算”得出的临时安全区。
江临靠坐在相对干燥的岩壁下,看着迅速安定下来、逐渐陷入沉睡或半睡半醒的人群,心中感慨。天枢的存在,不仅仅是武力上的保障,更是他在这陌生世界立足、凝聚人心的最大依仗。
“钢铁”的理性与精准,第一次在与“血肉”的经验和质疑碰撞中,展现了其无可辩驳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