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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一枚白玉棋子重重敲在檀木棋枰上。郑茗闻声望去——永嘉公主萧玉斜倚锦榻,指尖未离棋子,凤眸已懒懒扫向镇国公府别庄水榭中央:

“今日诗会清谈,不拘俗礼。诸卿可随意品题。”公主眼波流转,似笑非笑落在沈梦身上,“听闻先前你填词唱曲颇有天赋,艳名轰动整个殿梁城。沈小娘子新入苏府,正值新婚燕尔,想必…最有心得?”

郑茗看向沈梦,她脸上那娇羞笑意微微一僵,未敢答公主的话。沈梦今日特意穿了一身烟霞色软罗裳,弱不胜衣,倒是一副“才情温婉”的做派。

可惜,公主轻飘飘一句话,便将她这层皮囊剥得干干净净。

那王婉晴今日没来,郑茗心下明白,是怕她王家先前的“丑事”引起“贵人”的关注。

郑茗看到沈梦酥拳紧攥,面上却绽开更柔顺的笑,起身盈盈一拜:“公主殿下取笑了。妾身微末之才,怎敢在诸位面前献丑?”

沈梦眼波流转,忽地飘向角落的郑茗,声音愈发甜腻:

“近来京城风言风语,都说郑姐姐与金陵才子‘心有灵犀’,谱的曲子都透着‘知音’之意呢。湖畔那动人的新曲,不也是靠姐姐的‘故事’改编的?郑姐姐…诗才惊世,不如今日就以‘情思’之题,想必更能妙笔生花,让我等开眼?”

沈梦魅惑的嗓音渗着毒,每一句都戳向苏明远最深的猜忌——陆昭!

郑茗心头一紧!她若写不出“情思”,便是心虚;若写了,这“情思”之题本就模糊,沈梦定会抓住不严谨之处,夸大解读,坐实那“心有灵犀”的私情。

沈梦刻意顿了顿,眼风扫过几位曾非议女学的官员家眷。“正好也让那些说姐姐‘不守妇道’、‘借办学之名行不轨’的嘴,都好好看看…姐姐的‘情思’,究竟落在何处?”

所有视线扎向郑茗。商清月端坐主宾位,眉头微蹙,眼中隐现忧色。

苏明远坐在男宾席远端,一脸沉郁。

水榭外,“碧池”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光,好生应景!

沈梦那张写满“期待”的脸,苏明远眼中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猜忌,还有四周那些女眷眼中毫不掩饰的鄙夷。此刻沉甸甸压向郑茗。

那些因她办女学而起的污蔑,都被沈梦轻飘飘一句话点燃,汇聚成足以将她焚毁的烈焰,郑茗心口被强压的刺痛尖锐起来。

情思?

对谁的情思?

是那封被踩踏焚烧的“情信”?或是这无休止的猜忌与折辱?还是那足以毁掉她女学的“私情”?

这诗,她必须写!此诗须一举三得:既要扣住“情思”之题堵众人之口,又要借藏头向苏明远剖白心迹破其猜疑,更得字字铿锵,为女学正名!

郑茗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涌的情绪:

“情思在心,何须赘言?公主既允了这题目,郑茗…献丑了。”

她几步走到早已备好的书案前。素白宣纸铺开,紫毫饱蘸浓墨。

她闭了闭眼,心底一片清明:此诗,不为风月,为破局!

笔落——

《可知》

苏息春抚柳,问荷藕。

明知别意浓,相眸红。

远志寄文墨,笔侧卧。

吾喻何迎?随物赋形。

心无旁骛,道艺相融。

之子于归,笙磬同音。

固穷奋信,宿夜匪懈。

汝言重,语不惊。

可遇子,何等幸!

知其本末,如影伴飘零。

否极泰来,携手唤白翁!

诗成掷笔,墨点飞溅。

沈梦盯着那诗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满座哗然:

“苏明远吾心之固汝可知否?!”一个勋贵子弟失声念出那藏头之句,声音都变了调。这一句如同炸雷,吸引了所有注意。

品评声随之传来:

“笔侧卧…天!这分明是苏大人那扁圆字体的独门笔意!非日夜揣摩夫君文墨,岂能写出这般神韵?”

“之子于归,笙磬同音!这是《诗经》呐!喻琴瑟和鸣!”

“固穷奋信,宿夜匪懈…这说的,莫非是陵坪诗案,郑姨娘为他多方奔走?”

寥寥数语,已将郑茗的用心与忠贞诠释无遗。

“好!好一个‘携手唤白翁’!”永嘉公主击掌。凤眸中异彩连连,透着激赏。

“情思缠绵,却字字铿锵,剖心泣血,忠贞不渝。更难得字字皆含苏大人笔意神韵,情深义重,莫过于此!近日朝中乏味,倒不如郑卿的诗有筋骨。此诗当写于本宫那金丝裂纹扇背面,警醒某些眼盲心瞎之辈,如珍珠蒙尘而不自知。”

永嘉公主的目光扫过那几个先前非议女学的官员家眷,那几人顿时面如土色,噤若寒蝉。

商清月目光灼灼,锁在郑茗孤绝挺立的背影上。

她唇角微扬,朗声开口引荐道:“诸位夫人,这便是方才所言……”

几位原本对郑茗“离经叛道”颇有微词的老臣,此刻也捻须不语,眼中难掩震动。

沈梦怨毒的看向郑茗,“郑姐姐…”她强撑着挤出一丝笑,“姐姐这‘宿夜匪懈’…莫不是日夜为大人辗转难眠时所作?还是…为那谱了新曲的故人?”

郑茗缓缓转身,目光平静地扫过沈梦那张扭曲的脸,最后落在苏明远脸上。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笔意摹形,耳濡目染罢了。”郑茗轻描淡写堵死沈梦最后的挑拨,随即声音转沉,字字千钧:

旧作新吟,情思如一。

此心此意,天地可鉴。

郑茗垂眸,福身一礼。

苏明远眼睛直直盯着“知其本末,如影伴飘零”一行字上。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苏明远缓缓开口。他站起身,推开身前案几的动作过猛。杯盘清脆的撞击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只见他脸上布满了狂喜,步伐急促地就要朝郑茗的方向冲去。

“大人!”陆安反应极快,一把死死攥住他的胳膊。“场合!大人三思!切莫冲动!场合啊!大人!”

苏明远仿佛被这一阻才“勉强”找回一分现实感,身体被陆安拽住停下。他不再强行上前,但灼灼的目光却一刻也未离开角落里的郑茗。

郑茗太了解苏明远了,眼下政敌宋晦虎视眈眈,任何他“轻慢”郑茗、或对陆昭之“奸情”表现出软弱犹疑的证据,都可能成为攻击他“眼盲心瞎”“包庇不贞”的利箭。

在郑茗看来,眼前的这场大戏,既是唱给角落窥伺者的前奏,也是对金陵那所谓的“情敌”一记重锤。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还停留在苏明远那番表演之时,郑茗看到商清月缓缓起身。

她今日着一身天水碧宫装,此刻却似披着凛冽寒霜。目光如淬冰的刀锋,直直刺向席末面如土色的周夫子。

“好诗。”商清月开口,压下了所有嘈杂,“郑妹妹剖心见性,字字泣血,令人动容。只是……”她话锋陡然一转:

“这满座风雅,吟的是情思,论的却是人心。而有些人,心肝早已被墨染黑,血债累累,却还敢在此高谈‘女诫’、‘妇德’”!

“苏二夫人,”周夫子山羊胡气得直抖,“你…你含沙射影,意指何人?”

商清月冷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旧册,册页用暗红的丝线仔细装订,封皮无字,只一角盖着模糊的“太医院案档”朱印。

商清月开口:“周大人博闻强识,可还记得…十六年前,壬戌年七月初九,贤妃王氏…血崩薨逝的医案?”

满座瞬间死寂,连永嘉公主抚弄护甲的指尖都顿住了。

永嘉公主眼锋扫向周夫子,唇角似笑非笑:“三弟今日代父皇接见北狄王子,未能亲临。不料,他母妃的旧案中,尚有此等波折?”

周夫子脸色“唰”地惨白如纸,强自镇定:

“陈年旧案…早已盖棺定论。贤妃娘娘是…是体虚…”

“体虚?”商清月厉声打断,翻开册页,指尖点在一行墨色深沉的记录上。

“太医院正堂张景和,亲笔所录!‘壬戌年七月初九申时三刻,贤妃王氏突见红,腹痛如绞,脉象滑疾紊乱,疑为误服活血峻烈之物。’”

商清月声音字字如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彼时贤妃胎象稳固,身体康健,太医院每日请脉记录俱在。何来‘体虚’?张院正察觉有异,立刻命人封存贤妃当日所服汤药残渣及药渣。验看结果——”

商清月目光如电,扫过周夫子惨白的脸,“当归药匣底层,混入大量红花粉末!剂量足以令孕妇血崩而亡。”

“这…这定是司药太监疏忽…”周夫子声音发颤。

商清月嗤笑,又抽出一张泛黄的户部旧档抄本。

“司药太监刘全,壬戌年六月底,其胞弟在老家购置良田百亩,白银三千两!钱从何来?”

她指尖戳在一个名字上,“经手人——周府外院管事,周旺。这笔银子,恰好是周大人您同年六月,从户部‘清欠积年旧账’名目下,支取的‘润笔’之资。周大人好润的笔。润的是红花粉,还是贤妃娘娘的血?”

周夫子踉跄一步,撞翻身后矮几,杯盘碎裂一地。

“你…你伪造文书!构陷…”他嘶吼,状若疯癫。

“周大人?”一个浓重乡音的声音突兀响起。水榭侧门阴影里,一个穿着粗布衣裳、满脸风霜的老头被两名镇国公府护卫带了上来。

他扑通跪倒,对着永嘉公主方向重重磕头:“奴才…刘全…叩见公主。”

满座哗然!

“刘全,当年司药太监!不是说他早已“病故”了吗?!”

刘全抬起眼,盯住周夫子,手指颤抖着指向他:

“是他!周大人!他让奴才…把红花汤药…换了贤妃娘娘的安胎药。他说…事成之后,保奴才弟弟富贵…保奴才出宫荣养…”老太监涕泪横流。

“奴才鬼迷心窍…害了贤妃娘娘啊!奴才该死!可奴才弟弟…拿了银子不到半年…就…就被山匪‘劫杀’了!奴才知道…是灭口!是灭口啊!”刘全扯开衣襟,露出胸口一道狰狞的陈年刀疤,“奴才侥幸逃得一命…躲了这些年…今日…今日才敢出来指认这豺狼!”

周夫子浑身发抖,指着商清月和刘全:

“妖…妖妇。串通…串通…”话未说完,一口鲜血喷出,猩红溅在他花白的胡须上,触目惊心。

商清月转向永嘉公主,双手奉上那卷医案:

“公主殿下,贤妃娘娘薨逝疑案,物证、书证、人证俱全。周世仁身为太子太傅,勾结内宦,毒害先帝皇妃,罪证确凿。请殿下…为冤魂做主。为三殿下…讨还血债!”

永嘉公主缓缓起身。她脸上惯常的慵懒尽褪,凤眸中寒光凛冽,扫过瘫软在地的周夫子,最终定格在商清月捧着的证据上。整个水榭的空气仿佛都被公主周身散发的威压冻结。

“本宫竟不知,这煌煌宫墙下,还埋着如此肮脏的血债!周世仁——”

她抬手轻抚头上的青玉翎长簪,停顿了一瞬,随即宣告:“押入天牢!着三法司会审!此案…本宫亲自督办。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以告慰贤妃在天之灵!”

侍卫如狼似虎般扑上,架起瘫软的周夫子。他的目光死死剜过商清月和郑茗,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绝望。

水榭内,落针可闻。

商清月挺直脊背,迎着永嘉公主的目光,缓缓将证据交给公主身边的女官。她眼角的余光瞥见郑茗,郑茗也正看着她。

四目相对,无需言语,只有一片尘埃落定后的凛冽寒光。

而撕开这黑暗的第一刀,已然见血封喉。

苏明远转身离开的瞬间,无人瞥见,他腰间的青螭衔月佩发出诡异的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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