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九的黄昏，细密的雪粒子开始簌簌落下，给紫禁城内外披上一层清冷的银白。
八贝勒胤禩处理完手头几件年节琐事，裹着玄狐皮大氅，踏着微湿的石板路，缓步走向正院。
风雪中，他的身影显得清癯而从容，嘴角习惯性地噙着一丝温润的笑意，仿佛与这寒冷的天气格格不入。然而，那笑意并未深入眼底，眸中深处是一如既往的沉静与审慎。
行至正院月洞门前，却见那两扇厚重的朱漆院门竟是紧闭着的！几个面生的粗使婆子和一个管事太监王顺，正神色紧绷、如临大敌般守在门口，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通往这里的每条小径。
见到胤禩一行人踏雪而来，那王顺脸上“唰”地一下失了血色，嘴唇哆嗦着，下意识地就想扯开嗓子高喊：“贝勒爷到——！”
“嗯？” 胤禩身边的贴身太监，是个眉毛眼睛都会说话的伶俐人，见状立刻抢前半步，挡在胤禩身前，脸上堆起笑，声音却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王顺，你这差事当得越发‘用心’了？贝勒爷回自己福晋的正院，难不成还要你扯着破锣嗓子先通传三遍？惊了爷的驾，扰了福晋的清静，你有几个脑袋够赔？”
说话间，他身后两个身形矫健的小太监已悄无声息地挪动位置，一左一右，隐隐封住了王顺和那几个婆子的退路与发声的角度。
胤禩恍若未觉，脚步依旧不疾不徐，脸上那副无可挑剔的温和表情纹丝未动，甚至还好整以暇地掸了掸大氅领口沾上的雪沫。他抬手，修长的手指似乎要去推那紧闭的门扉，动作却优雅缓慢得如同在欣赏一件古玩。
就在指尖即将触及冰冷门板的刹那——
院内，一道因为刻意压低而显得有些尖锐扭曲的女声，透过尚未合拢的门缝，如同毒蛇吐信般清晰地钻了出来：
“真是命硬！连天花都没能收了去！那小贱种居然还活下来了！白费了我……”
声音戛然而止，似乎被人捂住了嘴或自己惊觉失言，但那前半句里饱含的怨毒、不甘与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怒，却已暴露无遗。
天花？小贱种？
胤禩伸出的手几不可察地顿在了半空，指尖距离门板不过毫厘。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缩，旋即又被一股冰冷的寒意包裹。
这满京城，近期谁能与“天花”和“小贱种”这两个词同时扯上关系，又能让明慧恨到如此失态地步？答案呼之欲出——只有老九家那个刚闯过鬼门关的乌灵珠！
电光石火间，无数念头在胤禩脑中炸开。明慧知道！她不仅知道乌灵珠染天花之事，听那未尽之语……“白费了我……” 难道她竟敢……？！
巨大的震惊与后怕瞬间攫住了他。
他知道明慧骄纵任性，与塔娜势同水火，口角不断。但他从未想过，她的妒恨竟能疯狂至此，胆大包天到可能涉足用天花害人这等株连九族、丧尽天良的勾当！
这若是真的，一旦东窗事发，别说一个明慧，整个八贝勒府，安郡王府，他多年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将被彻底碾碎，万劫不复！
冷汗几乎要浸透内衫，但胤禩面上依旧波澜不兴，甚至眼神都未曾闪烁半分。
他不能知道。此刻，他“必须”不知道。
仿佛是被风雪呛到，又或是喉咙不适，胤禩以拳抵唇，极其自然地、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的，发出了一声：“咳。”
这一声轻咳，在寂静的雪夜和紧绷到极致的空气中，不啻于一声惊雷。
“哐当——哗啦！” 院内立刻传来瓷器摔碎的刺耳声响，紧接着是几声压抑的短促惊叫和一阵慌乱的、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胤禩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那是一个极淡的、冰冷的弧度，稍纵即逝。
他这才像是刚刚完成推门动作一般，手指稍一用力，“吱呀”一声，推开了虚掩的院门。
院内景象略显凌乱。
明慧正带着心腹大丫鬟翡翠、玳瑁从正屋暖阁里匆匆迎出，脸上努力挤出惊喜的笑容，但眼角眉梢残留的惊慌与未及收敛的厉色，却出卖了她内心的震动。
她的发髻上一支点翠步摇微微歪斜，几缕碎发飘在颊边，显见方才的仓促。
“爷！您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外头雪正紧呢！” 明慧的声音比平时拔高了些，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热络，快步上前，伸手就要替胤禩解大氅的系带，“瞧瞧，这大氅边儿都湿了，快进屋暖暖，仔细寒气入骨。”
她的动作有些急切，甚至带着点不由分说的力道，恨不得立刻用这嘘寒问暖的殷勤，将刚才那令人魂飞魄散的片刻遮掩过去。
胤禩顺着她的力道，任由她略显笨拙地解开系带，将沾了雪水的大氅褪下，递给垂手恭立的丫鬟。
他步履从容地走进烧着地龙、温暖如春的正屋，在惯常坐的、铺着厚厚锦垫的紫檀木圈椅上坐下。
翡翠机灵地奉上一盏刚沏好的六安瓜片，胤禩接过，揭开青花瓷盖碗，轻轻吹了吹水面浮着的两片茶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茶盏后的眼睛。
他仿佛闲话家常般，用那惯有的、温和得不带一丝火气的声音开口：“福晋方才在屋里头……忙什么呢？这大白日的，院门关得这般严实。
我记得太医院周太医上回请平安脉时还特意叮嘱过，冬日屋里炭火旺，门窗需得留些缝隙，时时通风换气才好，免得炭气郁结，伤了根本。福晋的身子，可是最要紧的。”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体贴关切，目光也温和地落在明慧脸上，仿佛真的只是在关心她的健康。
明慧脸上的笑容却像被冻住了一样，僵了一瞬。她捏着帕子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眼神不受控制地飘向暖阁方向，又迅速收回。
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干笑两声，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嗨……爷真是心细，时时记挂着妾身。其实……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方才……方才也不知怎么的，忽然觉得一股子冷风从那边窗棂缝里钻进来，直往脖子里灌，激得妾身连打了两个喷嚏，鼻子都痒痒的。”
她边说边用手帕象征性地按了按鼻尖，眼神游移，“翡翠她们几个丫头瞧着，怕妾身真着了凉，明儿个宫宴上失仪，这才忙忙地把门给掩上了……想着……想着把炭盆拨旺些也是一样的。爷说得对，是该通通风，是妾身考虑不周了。”
这番解释可谓漏洞百出，欲盖弥彰。胤禩心中不知如何想，面上却只是微微颔首，抿了一口茶，淡淡道：“原来如此。福晋无事便好。只是这通风之事，关乎康健，马虎不得。下回让下人们注意些便是。”
他没有戳穿，甚至没有追问那声“小贱种”和碎瓷声，仿佛真的信了那套说辞。
见好就收，是他的处事准则。
此刻深究，于他毫无益处。
明慧见他似乎信了，不再追问，紧绷的心弦稍松，但方才的惊吓和胤禩那看似随意的一问，仍让她心有余悸，坐立不安。
她急需一个话题，一个能彻底将刚才那危险一幕翻篇、同时也能试探胤禩心意的话题。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她想到了后院那个最让她如鲠在喉的名字。
她调整了一下坐姿，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勉强：“爷，明儿个就是除夕了，乾清宫的夜宴……您看，李佳氏那边……要带上她一同去吗？”
她问得小心翼翼，眼底却藏着深深的试探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仿佛提到这个名字都让她不舒服。
胤禩抬眸，目光平静地看向她。他太了解明慧了，这点小心思在他面前如同透明。
福晋这是想用李佳氏来彻底转移话题，同时也是在敲打他，提醒他别忘了谁才是正室，顺便也想看看他对那个侧室到底有多看重。
心中对明慧可能涉险的惊怒与对大局的权衡交织，让他对眼前这个女人更添了几分疏离与警惕。但他面上丝毫不显，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沉吟。
他放下茶盏，瓷底与紫檀桌面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带上吧。” 胤禩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意味，“李佳氏是皇阿玛亲自下旨指婚的侧福晋，名分上仅次于福晋你。
除夕宫宴，皇室宗亲、文武百官齐聚，正是彰显天家恩典、府第和睦的时候。带上她，既全了皇阿玛的脸面，显得咱们领受圣恩、安分守礼，也叫外人看看，咱们八贝勒府，嫡庶有序，妻妾和睦，乃是规矩人家。”
他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将“带上李佳氏”拔高到了“遵旨”、“顾全皇阿玛脸面”、“彰显府规”的高度，全然抹去了个人情感。
末了，他甚至还略带深意地看了明慧一眼，补充道：“福晋你是当家主母，胸怀气度，自然非比寻常。明晚宫宴，人多眼杂，还需福晋多看顾着她些，提点着礼仪规矩，莫要让咱们府上在人前闹出什么笑话，失了体统才好。毕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话听在明慧耳中，却全然变了味。
她只觉胤禩字字句句都在回护那个贱人！什么“皇阿玛旨意”，什么“府第和睦”，什么“看顾提点”，分明就是嫌她善妒，警告她不要生事，还要她这个嫡福晋去给那个侧室做脸！
她嘴角那勉强维持的笑容终于彻底垮了下来，眼神也冷得像外面的冰雪。藏在袖中的指甲狠狠掐进掌心，才勉强压住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恶言。
李佳氏！又是这个李佳氏！这些狐媚子，一个个仗着年轻有颜色，变着法儿地勾引爷，分她的宠，抢她的风头！她恨不得……恨不得立刻将后院那些碍眼的东西全都清理干净！
“……是，爷说得是。” 明慧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裙摆上繁复的刺绣，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压抑的颤抖和生硬，“妾身……明白了。定会‘好好’照应李妹妹的。”
胤禩将她每一个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那点因老九家逃过一劫而产生的、隐秘的失望，与因明慧可能带来的灭顶之灾而产生的强烈不安交织在一起，让他心绪烦乱。
他不再多言，起身道：“前院还有些账目文书需要再看一看，晚膳就不必等我了。福晋明日也需要早早就起，早些安置，养足精神。明日宫宴，场面盛大，需得拿出八福晋的气度来。”
说罢，他不再看明慧瞬间更加难看的脸色，带着太监，径直出了正屋，走入越来越密的飞雪之中。
走出院门，风雪扑面，寒意刺骨。胤禩在月洞门前驻足，回头望了一眼那两扇再次缓缓合拢、仿佛要将所有秘密与毒怨都关在里面的朱漆大门，眼神幽深如古井寒潭，再无半分温度。
明慧……你最好尾巴扫的干净了，要是因为她再给自己带来麻烦，亦或者让自己在皇阿玛那里失了圣心，那么即便再舍不得安郡王府背后的势力，他胤禩为了宏图大业，有些棋子，哪怕再艳丽、再趁手，弃之，亦不可惜。
而正屋内，明慧呆立了半晌，猛地抬手，将桌上那套她平日最喜爱的粉彩兰草茶具狠狠扫落在地！
“哗啦啦——！”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屋里炸开，瓷片四溅。
“李佳氏……贱人！还有那个命大的小野种！” 她胸口剧烈起伏，姣好的面容因极致的愤怒与嫉恨而扭曲，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都给我等着……总有一日……总有一日教你们知道我的厉害！
翡翠和玳瑁吓得跪倒在地，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出。
雪，无声无息地落着，很快掩盖了院中凌乱的脚印，也掩盖了这座华丽贝勒府邸下，那汹涌澎湃、足以吞噬一切的毒流与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