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内，熏香袅袅，气氛却与往日的祥和略有不同。
按照祖制，万寿节当日，皇子福晋及有品级的后宫嫔妃，需先至慈宁宫向皇太后请安，再随圣驾参与大典。
太后博尔济吉特氏虽非康熙生母，但康熙奉养至孝，尊崇备至，多年来，太后也深谙明哲保身、慈和待人之道，在宫中威望极高，无人敢怠慢。
今日，妃嫔福晋们按品级肃立，衣香鬓影，环佩叮当，但许多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掠过站在福晋队列末尾、那个身着素净藕荷色旗袍、一直低垂着头的八福晋郭络罗·明慧。
往日的她，何曾如此低调过？
太后在嬷嬷的搀扶下缓缓升座，接受众人的大礼参拜。礼毕，众人屏息凝神，等待太后如常的温言抚慰。
然而，太后并未立刻叫起，也未像往常那样闲话家常。她端起手边的雨过天青釉茶盏，用杯盖轻轻拨了拨浮叶，发出一声极轻却清晰的脆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引人注意。
“惠妃。” 太后的声音不高不低，平稳地响起。
惠妃心头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连忙出列，再次福身：“臣妾在，请太后娘娘训示。”
太后并未看她，目光似乎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重量：“哀家老了，有些事，本不想多言。但皇帝以孝治天下，哀家既居此位，有些话便不得不说。
老八胤禩，自幼养在你延禧宫，名义上，你便是他的母亲。这孩子的品性教养，为人处世，你是第一责任人。”
惠妃脸色微变，背上已渗出冷汗，强笑道：“太后娘娘说的是，臣妾……臣妾一直尽心教导。”
“尽心？” 太后终于将目光转向她，那目光并不锐利，却仿佛能穿透人心，“哀家听说，老八媳妇近来行事，很有些不知轻重，失了皇家福晋应有的体统和分寸。昨日在宫外，似乎还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她顿了顿，看着惠妃瞬间苍白的脸，缓缓道，“媳妇失德，固然是其本性使然，但婆婆是否有失教导、约束不严之责？所谓‘子不教，父之过’，这教媳不严，是否也算母之过？”
句句未提昨日具体何事，却句句直指要害，将教养不严、约束无方的帽子，稳稳扣在了惠妃头上。
惠妃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如同被当众扇了耳光，却只能深深低下头，颤声道：“太后娘娘教训的是……是臣妾疏忽失职，日后……日后定当严加管束，再不敢有负圣恩与太后教诲。”
“嗯，” 太后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目光移开，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却又唤道：“良嫔。”
站在嫔位队列中的良嫔卫氏，本就因昨日之事心神不宁，此刻被点名，吓得浑身一哆嗦，慌忙出列，直接跪倒在地：“臣妾在。”
太后看着她那副惶恐卑微的模样，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语气依旧平淡，却多了几分直白：“你如今也是一宫主位了，是上了玉牒的嫔位娘娘，不再是昔日那个需要处处看人眼色的贵人。
既为人母，又为人婆，该有的担当就要有起来。儿子的后院，该过问时要过问，该教导时需教导，该立规矩时也得立起规矩。整日里闭门不出，自怜自艾，或是……由着别人越俎代庖，”
她意有所指地顿了顿，“岂是为母为婆之道？皇家媳妇的德行，关乎天家颜面，皇帝体面，你可知晓？”
良嫔被这番话说得冷汗涔涔，伏在地上连连叩首：“臣妾知罪！臣妾糊涂！太后娘娘金玉良言，臣妾定当时刻铭记，日后……日后定当恪尽职责，尽心尽力！”
她心中惶恐至极，太后这话，分明是责怪她没能管好儿媳妇，甚至暗示她纵容或无力阻止明慧的行径。
最后，太后的目光终于落到了始终低头不语的明慧身上。殿内的空气仿佛又凝滞了几分。
“八福晋，郭络罗氏。” 太后的声音依旧平稳，却莫名让人感到一股寒意。
明慧浑身一颤，出列，跪下，动作僵硬。她不敢抬头，只盯着眼前光洁的金砖地面，声音细弱：“孙媳在，恭请皇玛嬷圣安。”
“圣安？” 太后轻轻重复了一遍，语气听不出喜怒，“你若真愿哀家圣安，便该知道如何安分守己，恪守妇道。哀家知你性子急，郭络罗家的格格，向来有几分烈性。
但这烈性，需用在正道，用在维护皇家体统、孝顺尊长、和睦妯娌之上，而非逞凶斗狠，行差踏错！”
明慧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羞愤与恐惧交织。
太后不再看她，转而吩咐身边的掌事嬷嬷：“取《孝经》来。八福晋既然心浮气躁，便该好好静静心。回去后，将《孝经》亲手抄写三百遍，一字一句，需得工整恭敬。何时抄完，何时再递牌子进宫请安。抄写期间，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出府。”
三百遍《孝经》！还要亲手抄写！这不仅是惩罚，更是对她品行最直接的否定和近乎禁足的处置！
明慧只觉得眼前发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传来钻心的疼痛，却不敢有丝毫异议，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孙媳……领旨谢恩，定当……定当潜心抄写，静思己过。”
太后似乎对她这反应还算满意，语气稍缓，但接下来的话，却让明慧如坠冰窟：“另外，皇帝与哀家提过，老八府上子嗣不丰，内闱也需更妥当的人帮衬。
明年选秀，会指一个出身清白、性情柔嘉、懂得规矩的秀女，为老八的侧福晋。届时，你可要好好与她相处，共同打理好府邸，为皇家开枝散叶。你可明白？”
指婚侧福晋本是常事，但在这种场合，以这种近乎“你需要人管教帮衬”的理由提出，无疑是当众将明慧的脸面踩在了地上。
这是在明确告诉她，她的所作所为，已让皇家对她这个嫡福晋的德行和能力失去了信任。
明慧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屈辱的泪水在眼眶中疯狂打转，却死死忍着不敢落下。她终于清晰地认识到，昨日那一时疯狂的代价有多么沉重。
太后今日的训斥与惩罚，皇帝的默许，已是看在郭络罗家和她嫡福晋身份上的“从轻发落”。若她再不知收敛，下一次，等待她的恐怕就不仅仅是抄经和指婚了。
皇家不会轻易休弃福晋，但一个“病逝”的福晋，却并非没有先例。
“孙媳……明白。谢皇阿玛、皇玛嬷……恩典。” 她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了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
惠妃觉得委屈却不敢辩，良嫔惶恐至极只会叩首，而明慧，在无边的愤怒、羞辱与后怕中，终于彻底低下了她那曾经高昂的头颅。
她知道，自己在皇室长辈心中的地位，已是一落千丈，往后的路，必将步步荆棘。
而这恶果的种子，正是她昨日亲手种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