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瘦西湖
午后的酒店包厢里,酒意还没完全散,杨爱国捏着手机,屏幕上是上周陪客户游瘦西湖时拍的照片——他独自站在二十四桥边,身后是波光粼粼的湖水,照片里没露半分落寞,发在同学群时还配了句“难得偷闲”。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天客户聊起“带家人出来玩”,他是怎么借口“妻子晕车”匆匆岔开话题的。
散席后,周明拍着他的肩提议去铁塔公园,杨爱国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摆手:“你们去,我酒力不行,回招待所歇会儿。”看着同学们勾肩搭背远去的背影,他掏出烟,蹲在酒店门口抽了半根——烟丝的辛辣没压下心里的闷,反而让他想起早上聚会时,张岚笑着问“嫂子怎么没来”,他是怎么用“她忙着照顾老人”搪塞过去的。
回到招待所房间,他倒头就睡,梦里竟回到了扬州瘦西湖。湖面上的游船慢悠悠飘着,妻子站在船头,背影陌生又熟悉。他想喊她,却发不出声音,眼看着游船越飘越远,最后融进了雾气里。猛地惊醒时,手机屏幕亮着,是李娟的来电。
“酒醒了吗?我在楼下,刚要了点晚餐,你下来吃点?”李娟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点温和的笑意,像大学时自习后她递过来的温水。
杨爱国洗了把冷水脸,镜子里的自己眼角有了细纹,额前的头发也稀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敢在礼堂前跟李娟表白的少年。下楼时,李娟已经坐在靠窗的桌前,桌上摆着番茄炒蛋、青椒肉丝,还有一碗紫菜蛋花汤——都是当年他们在校门口小馆常点的菜。
“怎么没跟他们去玩?”杨爱国坐下,拿起筷子,却没立刻动。
“不爱凑那热闹,”李娟把汤推到他面前,“听他们说晚上要去KtV,知道你也不喜欢闹。”她掏出手机,翻出同学们在铁塔公园拍的照片,周明爬在假山上比耶,张岚抱着老槐树笑,照片里的热闹像隔着一层膜,衬得眼前的安静格外难得。
吃到一半,李娟忽然抬头:“上次你在群里发的瘦西湖照片,拍得挺好看。”
杨爱国的筷子顿了顿,指尖捏紧了瓷勺:“跟客户去的,顺手拍了两张。”他没说那天其实是他生日,没说妻子留在家里,连句“生日快乐”都没说。
李娟没追问,只是轻轻“哦”了一声,继续翻着照片,可杨爱国看见,她指尖在屏幕上顿了一下,停在了孙涛和林晓并肩的合影上。
吃完饭,李娟说:“回学校转一转吧?”
两人沿着明伦街往老校区走,傍晚的风带着梧桐叶的气息,吹得人眼睛发涩。走到图书馆前,李娟忽然说:“当年你总在这儿等我,有次下雨,你站在树下,伞全给我撑着,自己半边衣服都湿了。”
杨爱国笑了笑,心里却发酸——这些年,他给客户撑过无数次伞,却再也没给妻子撑过一次。
走到林间漫道时,李娟停下脚步,晚风掀起她的衣角,她拢了拢头发,忽然轻声说:“爱国,你知道吗?我现在的日子,就是‘缎面盖鸡笼’——表面看着光鲜,里头全是糟心事。”
杨爱国愣了愣,没接话,只等着她往下说。
“你当年去扬州,说要先闯事业,我等你打电话,等了一个月都没消息,宿舍电话没人接,你留的手机号也打不通。”李娟的声音轻得像风,“后来第二个月,我发现例假没来,慌得整夜睡不着,想找你却找不到。家里又催得紧,村里的胡永杰托人来提亲,说能帮我在县城找份工作,我没办法,从相亲到结婚,前前后后不到一个月,我甚至没看清他的模样,就把自己嫁了。”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衣角:“后来我们去湖州做生意,慢慢有了积蓄,他就变了。一开始是晚归,说陪客户;后来干脆彻夜不归,回来时领口上总沾着淡红色的唇印,身上的香水味换了一种又一种——都是成年人,我怎么会不懂?可看着孩子,只能装糊涂,在外人面前还得笑着说‘我们家老胡对我挺好’,你说可笑不可笑?”
杨爱国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想递纸巾,却发现自己手里空空的,只能笨拙地说:“委屈你了。”
夜色慢慢沉下来,校园里的路灯亮了,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李娟抹了抹眼角,扯出个笑:“不说这些了,都过去了。”可杨爱国知道,那些没说出口的委屈,早就在她心里积成了河。
走到西门时,李娟望着黑漆漆的校园,轻声说:“人生啊,总有些猝不及防的遗憾。”
杨爱国看着她的侧脸,忽然想起当年看完《泰坦尼克号》,他也是这样悄悄把她搂在怀里。这一次,他没再犹豫,伸手轻轻抱住了她。
后来他们走到学校附近的速8快捷酒店,玻璃门推开时,暖黄的灯光漫出来。前台登记时,李娟低头看着手机,屏幕停留在女儿的照片上,她指尖轻轻划了一下,又很快按灭。电梯里很静,杨爱国看着电梯壁上两人的倒影,忽然觉得,那些年在婚姻里受的委屈、刻意回避的尴尬,在这一刻都松了些。
进了房间,李娟打开床头的小灯,暖黄的光漫过床沿,落在她眼角的细纹上,倒比白天多了几分柔和。她走到窗边拉开一点窗帘,远处铁塔的轮廓在夜色里若隐若现,像枚被时光磨旧的印章,印在漆黑的天幕上。
“其实刚才聊到瘦西湖,我就知道你没说实话,”李娟转过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帘边角,声音轻得像被晚风裹着,“我们俩啊,都是把婚姻里的苦藏在心里的人——你不愿提嫂子,我不敢说老胡,在外人面前装着幸福,夜里却各自熬着。”
杨爱国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下午聚会时,自己躲躲闪闪回避婚姻话题的模样,想起瘦西湖边客户那句“家人不在身边挺孤单吧”,当时他笑着摆手,心里却像被针扎了一下。此刻李娟的话,像把钥匙,打开了他藏了多年的锁。
“人到中年,总觉得该把日子过成‘缎面’,却没成想,底下裹着的全是‘鸡笼’里的糟心,”李娟轻轻笑了笑,眼里却没什么笑意,“我以为你去扬州会过得好,以为你能活成我们当年想的样子,没想到……”
“没想到大家都一样,”杨爱国打断她,声音带着点沙哑,“我总跟自己说,跑业务累点没关系,能让家里好就行,可后来才发现,家早就不是能躲的地方了。”
李娟没再接话,只是走到他身边,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杨爱国转头看她,在暖黄的灯光下,她的眼神里藏着和自己一样的怅惘——那是被生活磨过的疲惫,是对青春遗憾的叹息,也是人到中年才懂的“身不由己”。
他没再说话,只是轻轻将李娟揽入怀中,动作温柔得像怕碰碎一段易碎的回忆。李娟的身体顿了顿,随即慢慢放松,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头发蹭过他的衣领,带着点淡淡的洗发水味道。窗外的晚风仍在吹,带着铁塔下梧桐叶的气息,两人静静相拥,仿佛要将这二十年婚姻里的委屈、遗憾,还有人到中年的身不由己,都融进这片刻的安静里。
“别想了,”李娟的声音从怀里传来,轻得像耳语,“至少今晚,风跟当年一样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