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茉儿闻言,紧绷的肩线终于松缓。她替他拂去官袍沾的香灰,动作轻如蝶栖:奴定当效死。
他才踏入文渊阁的门槛,一股沉郁的檀香气便扑面而来,混杂着陈旧书卷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潮气。
阁内光线略显晦暗,只有几缕阳光从高窗的窗格里透入,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何腾蛟躬身站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公案前,双手捧着一本摊开的账册,连带着声音都透着一股强压下的惶然:
“侯爷,”他咽了口唾沫,“寿陵修复工程,经工部与钦天监会勘,确认需先行拆除已损毁的享殿,重砌宝城垛口,最关键的是要彻底疏浚地宫排水暗渠,以防……以防将来再有渗漏之忧。粗粗估算,即便日夜赶工,也至少需六月工期,这还未算上雨季耽搁……其中仅工料银一项,就……就需七百万两。”
他顿了顿,偷眼觑了一下坐在上首的刘庆,见对方面无表情,才又硬着头皮继续道:“另,太后凤体现今停放于仁智殿,时值盛夏,为保……为保遗体不腐,每日需用冰晶两千斤镇敛,六月下来,这冰耗银两,亦是一笔巨数……”
他的话还未完全说完,就被刘庆一挥手打断,面容在晦明光线里显得有些模糊,只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七百万就七百万,三百万冰银就三百万。”
他的声音不高,“户部即刻如数调拨,不得延误。工部选派得力官员亲自督办陵工,若再有差池,唯他们是问!”
何腾蛟的眉头紧紧蹙起,上前半步:“侯爷,非是老夫不愿遵命,实是……实是如今南方战事正酣,各处粮饷器械都指望着国库,国帑早已捉襟见肘,寅吃卯粮。再如此巨耗,只怕……只怕……”他后面的话没有明说,但意思不言自明。
文渊阁内并非只有他们二人,还有高名衡等几位阁臣或坐或立,此刻都悄悄抬起了头,目光复杂地交换着眼色。
高名衡自然知道刘庆的主意,其他几人面露难色,不知该如何接口。这庞大的开支和紧张的国库,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刘庆听着何腾蛟的话,心中一股无名火悄然窜起。若非眼前此人当初极力撺掇太后,以“稳固内廷”为名,强行挪用了军资,甚至还将数以千万计的银子划入内帑,又何至于如今陷入这般被动局面?
但他将这股怒气压了下去,眼下还不是跟何腾蛟彻底清算的时候。他神色淡漠:“元辅不必过于忧虑。这些银子,花得是多了些,但太后乃一国之母,代表着我朝体统,她的身后事,关乎国体尊严,该用的银子,一分也不能省。至于银子从哪里来,”
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众人,“你我都无需过分操心,待王师平定江南,一切难题,自然迎刃而解。”
何腾蛟闻言,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了些。平定江南?话说得轻巧!若江南真如此易取,朝廷又何至于迁延至今?
如今南边看似还有十几万大军,左梦庚部经此新败,元气大伤,能战之兵不过四万有余,若非敌军主帅黄得功不知为何突然停止了追击,恐怕连开封都要危矣!
这些话在他喉咙里滚动,几乎要脱口而出,但他猛地想起,当初正是自己力主将七百万两军费优先拨给了左梦庚,本指望他建功,结果却是一败涂地。这个责任,他躲还来不及,此刻哪还敢再提战事不利之事?
他只得将满腹的疑虑和反驳硬生生咽了回去,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化为一句试探:“既然……既然侯爷如此说,那南边的军队……眼下该如何区处?”
刘庆瞥了他一眼:“南边战事,自此由本侯亲自节制指挥。左梦庚的东征军,暂且在新蔡一带休整,未经号令,不得妄动。”
何腾蛟心里顿时一松,他最怕的就是刘庆在左梦庚新败之际,逼其立刻再战,那样左梦庚恐怕真要万劫不复了。
他连忙躬身,语气也恭敬了几分:“侯爷英明,如此安排甚是稳妥。”
这时,刘庆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还有一事,那个胆大包天、蛊惑太后擅权,以致贻误军国大事的太监李忠明,如今是如何处置的?”
何腾蛟心里咯噔一下,眉头又不自觉地蹙起。李忠明?这个人,自从太后薨逝后就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他哪里顾得上去处置?
甚至连人是死是活都还不清楚。他迟疑了片刻,斟酌着词句回道:“按……按律,此等奸宦,蛊惑内廷,干涉朝政,自是罪不容诛,当处以极刑。不过……是否还需彻查一番,看他是否还有贪墨宫帑、中饱私囊等劣迹?若有,也好罪加一等,明正典刑。”
刘庆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嗯,有理。那此事就交由元辅你去办吧。务必办得干净利落,要让天下人都看清楚,我大明的法度纲纪,依旧森严;我大明的天威,不容亵渎。”
何腾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了一下。刘庆这话语里并无疾言厉色,但那不怒自威的气势,却让他瞬间有些走神。
他心底里,其实从未真正看得起这个凭借机缘迅速上位的年轻人,以往的配合也多是貌合神离。
可不知从何时起,或许是对方那日渐深沉、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神,他对刘庆竟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忌惮,这忌惮并非源于权势,而是源于一种对未知和深沉心机的本能恐惧。
他微微低下头,避开了刘庆的目光,应道:“诺。下官遵命。”
刘庆不再看他,转而面向阁内众人,声音提高了一些,仿佛是在解释,又像是在宣告:“如今陛下年幼,尚在冲龄。本侯派遣身边得力之人入宫随侍,或许于礼制稍有不合,容易引人猜疑。”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位阁臣的脸,“然,经此太后之事,本侯对宫中旧人,实在难以信任。陛下身系江山社稷,若有闪失,你我都担待不起。故而,此举实属无奈,一切只为陛下安危,为天下安稳着想。还望诸位体谅本侯的苦心,勿要因此多心。本侯在此保证,绝无丝毫对陛下不利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