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神色变幻,他对平虏侯的过往知之甚少,只得试探着问:“还请老师……多加指点。”
高名衡一怔,随即欣慰地笑了起来:“正当如此。”
锦江之畔,彭山脚下,连绵数里的明军大营此刻正沉浸在一片罕见的欢腾之中。无数堆篝火如同坠地的星辰,将夜空映照得泛着暖红,也照亮了每一张历经风霜、此刻却洋溢着松弛与喜悦的脸庞。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而浓烈的气味:烤全羊、肥猪在火上滋滋作响,金黄色的油脂滴落火中,爆起阵阵诱人的焦香;大坛大坛刚启封的“烧刀子”、“仪封春”等烈酒被兵士们粗鲁地传递着,辛辣的酒气与汗味、皮革味、还有未散尽的硝烟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独属于胜利之师的喧嚣画卷。
粗犷的划拳行令声、酣畅淋漓的大笑声、甚至有人敲打着盾牌、引吭高歌着不知名的家乡小调,声音虽不悦耳,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与发泄。数月鏖战的疲惫、痛失同袍的悲伤,似乎都在这炽热的营火与浓烈的酒液中得到了暂时的抚慰与忘却。
中军大帐前的篝火堆最为旺盛。刘庆被一众将领簇拥在中间,不断有人上前敬酒。他接过一名满脸络腮胡的参将递来的粗瓷海碗,里面晃动着清澈却烈性十足的“仪封春”。
那熟悉的、带着独特窖藏气息的酒香钻入鼻腔,让他有片刻的恍惚。这味道…似乎触动了脑海深处某个模糊的角落,却又抓不住任何清晰的影像。他自嘲地笑了笑,或许这只是这具身体本能的记忆吧。
既来之,则安之。他不再犹豫,仰起头,将碗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那股热流从喉咙直烧到胃里,引来周遭将领们一片叫好声。
“侯爷海量!”
“敬侯爷!若非侯爷亲临,我等焉能如此快剿灭此獠!”
“跟着侯爷,就是痛快!建功立业,封妻荫子!”
赞誉之声不绝于耳。刘庆脸上笑着,心下却如明镜一般。他知道,这场大胜,真正的指挥者是高名衡,是前线拼杀的高得捷、杨珅等将领,是无数浴血奋战的士卒。自己这个“平虏侯”,更像是一面被高高擎起的旗帜,一个象征,激励着士气,震慑着敌人。但此刻,他必须扮演好这个角色。
他开始尝试以“平虏侯”的身份和思维来与将领们交谈,询问些军务粮饷、士卒休整、地方善后之事。他的见解或许仍显稚嫩,甚至有些想法在久经沙场的将领们听来颇为理想化,但无人敢面露不屑。
一方面固然是出于对“平虏侯”权威的敬畏,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一旁的高名衡总会适时地开口,或是对刘庆的话进行精妙的补充引申,使其更具可行性;或是巧妙地转移话题,化解可能出现的尴尬。
这位老臣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琴师,总能不着痕迹地弥补着刘庆偶尔出现的生涩滞碍,使得整个场面和谐而顺畅。
刘庆心中对高名衡的感激又深了一层。但他并不知道,在远处一片相对安静的篝火旁,白杆兵的营地中,有着一队正,正隔着跳跃的火光,目光灼灼地追随着他的身影。
他挤在人群中,努力踮起脚尖,尽管只能远远看到平虏侯模糊的轮廓和那身显眼的戎装,但“刘庆”这两个字所代表的战无不胜的传奇,已足以让他心潮澎湃,眼中充满了无限的崇敬与向往。侯爷就是他心中的神只,是指引他前进的光芒。
十日后,大军拔营启程,班师回朝。
旌旗招展,队伍如一条庞大的长龙,蜿蜒在巴蜀通往中原的古道上。得胜之师,士气高昂,甲胄虽染征尘,步伐却异常有力。与来时那种大战将至的肃杀紧张不同,此时的队伍虽保持警戒,却多了几分从容。
沿途数百里,以往时常出没袭扰官军的山匪流寇,此刻竟如同凭空蒸发了一般,不见丝毫踪迹。
偶尔经过一些险要隘口,也只能看到废弃的简陋营寨和灶坑,显是闻风远遁。 “平虏侯”的旗号,尤其是阵斩张献忠的消息,已如疾风般传遍四方,产生了巨大的威慑力。
在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中,一辆青幔素车、毫无纹饰的马车显得格外醒目。它既不靠近中军,也不混迹于后勤辎重,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保持着一种刻意的距离。
刘庆早已从高名衡处得知,车内便是那两位尼姑,或者说,是那位身份特殊的郡主——朱芷蘅。
然而,无论他如何努力回忆,脑海中关于这位郡主的片段依旧是一片空白。这种未知让他感到不安和尴尬。
他既无法以“平虏侯”的身份自然地去面对她,更不知该如何处理那段似乎存在的过往。
于是,他选择了最笨拙的方式——刻意回避。行军路线安排、营地驻扎,他都下意识地让那辆马车远离自己的视线范围。路上若偶然遇见,他要么拨转马头绕行,要么加快速度超到前方。
这种近乎明显的疏远,自然落在了心思细腻的小尼姑妙善眼中。她本就对刘庆“遗忘”师姐耿耿于怀,此刻见其如此冷淡,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每次偶然瞥见刘庆的身影,她总会忍不住冷嗤一声,或是对着车窗外的空气,故意提高声调,言语间充满了讥讽:
“哼,好大的侯爷架子!威风得很呐!莫非是怕我们这方外之人,沾了您的贵气,损了您的官运?”
“呦,这路如此宽敞,侯爷何须远远绕行?可是怕我们这穷酸马车,污了您的眼?还是说,侯爷做了亏心事,不敢见人?”
她声音清脆,每每引得附近兵士侧目。刘庆听到,只能面露苦笑,尴尬不已,愈发催马快行,避之唯恐不及。
他堂堂“平虏侯”,战场上叱咤风云,却被一个小尼姑几句话逼得如此狼狈,心中也是无奈至极。
高名衡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常暗自叹息。他是深知内情的人。他知道刘庆与朱芷蘅之间那段发于微时、隐于乱世的情愫,知道两人曾相互扶持、心意暗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