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但你若敢负稻花,便是天涯海角,我秦良玉的白杆兵也能将你寻来!”
刘庆额头重重叩在石板上,磕出闷响:“草民蒙向氏兄妹救命之恩,自当……”
“恩情易偿,真心难得。” 秦良玉打断他的话,枯枝般的手指遥指天际,“我要的是你二人举案齐眉、白首不离!” 远处传来归鸟的啼鸣,却掩不住她话语中的千钧重量。
刘庆尚未起身,便听得对方话锋忽转:“观你身形文弱,倒像是读书种子。可愿来宣抚司做个舍人?”
这话惊得刘庆踉跄抬头,他比谁都清楚,自己虽顶着 “读书人” 的皮相,实则连毛笔握法都生疏,这一去岂不是要露馅?
但抬眼望见秦良玉微眯的双眼,话到嘴边又咽成一句:“承蒙老夫人垂青,草民…… 求之不得!”
向稻花却未察觉丈夫的窘迫,雀跃着福身行礼:“多谢老夫人!如此一来,稻花往后便能常来探望您啦!”
“你这丫头,倒比郎君还心急!” 秦良玉难得展颜,干枯的手指点了点向稻花额头,“莫要嫁了人便忘了本家。” 说罢,剧烈的咳嗽突然袭来。
“回府!” 随着一声令下,兵卒们抬起滑杆疾步而去。刘庆望着那渐行渐远的朱红披风,双腿一软。
“相公,你竟也怕她?” 向稻花歪着头。
刘庆抹去额间豆大的汗珠,望着空荡荡的校场,长叹道:“那气势,直教人肝胆俱裂……” 话音未落,便被向稻花欢快的笑声打断。
“快走快走!” 向稻花拽着他往回家的路奔去,裙摆上的铜铃叮叮作响,“咱们快去托付邻里照看家畜,再把阿娘留下的嫁衣仔细收进樟木箱……” 她忽然停下,杏眼圆睁,“可我到了城里,能做些什么呢?”
刘庆望着向稻花拧着眉苦思的模样,心头一暖:“只管安心享福,每日睡到日上三竿便是。”
“呸呸!” 向稻花跺脚嗔怪,“阿公们说,清晨乃天地灵气汇聚之时,哪能偷懒?”
她转身朝家跑去,却不知身后的刘庆望着她的背影,既欣慰又忐忑,前路未知,这宣抚司的舍人之位,究竟是福是祸?
回到寨子中的向稻花第一时间就是去了楼底的畜牲圈里,她将草料放好后,叹道“这也是这么多年来,好不容易的存下的家底,现在却又不得不放下了。”
刘庆轻笑道“待我有了俸银,这些不就无足轻重了吗?”
向稻花轻轻摇头道“你不懂,这黑子,是我从小一直养大的,很是懂事,可如今入得城,却又不可能再带上了,哎,我去请族老们帮我照看吧。”
耕牛于这个年岁,恰似农人掌心的明珠。它们负犁耙、曳车辕,一生劳苦不息,却也因此得律法庇佑, 朝廷严令禁宰耕牛,倒让这些生灵不必如寻常牲畜般,忧惧辛劳尽头是屠刀寒光。这般景况,倒也算苦中得安,于农耕岁月里自成一份安稳。
待山寨家中诸事妥善安置,刘庆与向稻花便携手启程,奔赴石砫城。那日,青空如洗,二人终至城门。抬眼望去,城楼之上 “宣抚司” 三个鎏金大字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笔画间似凝着岁月的厚重。
踏入城中,街边摊贩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茶馆里说书人激昂的讲唱声,裹挟着市井烟火气扑面而来。这与山寨的静谧截然不同,向稻花下意识攥紧刘庆的衣袖,指尖微微发颤。
刘庆见状,唇角勾起一抹轻笑,温声道:“你从前也来过这儿,怎的这般紧张?”
向稻花紧了紧背上的包袱,那包袱里裹着她亲手缝制的衣裳,还有母亲留下的银饰,皆是她视若珍宝之物。
她轻叹一声,道:“从前到此,不过是买卖些山货,或是凑个热闹玩耍,哪曾想日后竟要长居于此。”
她咬了咬唇,有些不安,“我…… 我是不是与这儿格格不入?”
刘庆心中暗叹。这两日,他已察觉向稻花的异样。原以为她向往城里生活,却不知她内心满是对山寨的不舍,更忧虑难以适应这陌生之地,总觉自己像个初入繁华的乡野之人。
为了今日进城,她一路上不时整理衣襟、轻抿鬓发,格外在意自己的装扮。其实在刘庆眼中,向稻花虽肤色偏黑,可眉眼灵动,与城中女子相比并无逊色,只是她自己总忐忑不安。
行至宣抚司衙门前,两名白杆兵持枪而立,见二人靠近,厉声喝道:“干什么的?”
刘庆赶忙上前,抱拳行礼,态度恭敬:“两位大哥,在下刘庆,是新来的舍人,这是我内人。还望大哥通融,帮忙通报一声。”
两兵丁相互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冷冷抛下句 “等着吧”,便匆匆入内。向稻花心中慌乱,紧紧握住刘庆的手,掌心满是薄汗,生怕生出什么变故。
所幸等待不久,那兵丁折返,态度明显缓和许多:“典史大人即刻出来,请稍候。”
他又看向向稻花,语气平淡却不失礼数,“夫人请在此稍待,稍后会有嬷嬷带您去住处。”
向稻花忙福身致谢:“多谢大哥。”
正说着,只见后院方向走来一男一女。那男子身形微胖,面容和善,身着靛蓝长衫,想来便是王典史;身旁的妇人衣着朴素却干净整洁,面带微笑。二人快步上前,王典史率先开口,语气温和:“刘舍人,可算把你盼来了!”
刘庆见礼,恭敬道:“见过王大人。”
王典史转头对身旁的项嬷嬷道:“项夫人,劳烦你带刘夫人去瞧瞧他们的新家,我与刘舍人交代几句,他随后便到。”
项嬷嬷点头应下,笑意盈盈地看向向稻花:“刘夫人,请随我来。” 向稻花回望了眼刘庆,见他朝自己点头,这才稍稍安心,提裙跟在项嬷嬷身后,迈出了在石砫城生活的第一步。
王典史双手抱出一摞文书,泛黄的纸页堆叠如小山,刘庆望着那堆足有尺余高的案卷,喉结不住地上下滚动,只觉掌心沁出薄汗,直看得他太阳穴突突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