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前厅的烛火依旧明亮,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刘庆的治国方略虽无华丽辞藻,却字字落在实处。
史可法回到驿馆。他推开窗,月光如水般洒进屋内,他却毫无睡意,指尖轻叩窗棂,望着院中疏影横斜的梧桐,幽幽感叹:“这开封的新政,倒真能让百姓安下心来。可这般雷霆手段,也只适合这几处遭兵祸洗劫后、百废待兴的地界。南方世家盘根错节,若强行推行此等新政,定然会激起民变,刘子承难道就没想过这层厉害?”
他其实早已对南京朝堂心灰意冷。马士英弄权,阮大铖构陷忠良,弘光帝沉湎酒色,这般局面如何能中兴大明?可让他接受刘庆的新政,却又从骨子里透着抗拒。那些裁撤冗官、改革赋税的举措,无异于在剜士绅权贵的心头肉,在他看来实在过于激进,绝非治国长久之计。
意兴萧然间,史可法拂袖转身,对着空无一人的暗处沉声道:“明日再去行宫求见太妃,若仍是见不到,便收拾行装回南京吧。”
话音刚落,阴影中便有一道人影悄然浮现,单膝跪地低声应道:“诺。”
次日天未破晓,行宫门前的青石阶上已覆了层薄霜。史可法身披素色披风,立在晨光熹微中,乌纱帽檐凝着露水,却依旧脊背挺直。内侍通报后,他便静立廊下等候,目光落在朱漆宫门上,带着几分孤臣的执拗。
内殿暖阁中,德妃正对着铜镜梳理鬓发,听到内侍回话,手中的玉梳猛地顿在发间:“他怎么又来了?” 铜镜里映出她略带倦色的眉眼,昨夜因思虑过甚,竟未睡安稳。
内侍垂首贴墙而立,声音压得极低:“史大人说有肺腑之言要禀,求娘娘务必一见。”
德妃放下玉梳,望着窗外初绽的腊梅轻轻叹气:“本宫只想守着皇儿安稳度日,偏生这些朝堂事总找上门来。他这般纠缠,若是让侯爷知晓了,还不知要怎么想。”
昨日朱芷蘅还说刘庆为立君之事愁眉不展,如今史可法又来添乱,实在让人心烦。
内侍喏喏不敢接话,殿内一时只剩铜漏滴答。德妃指尖摩挲着梳妆台上的婴孩银锁,那是皇儿的长命锁,上面錾刻的 “平安” 二字已被摩挲得发亮。她想起朱芷蘅昨日转述的刘庆心意,想起先帝在位时的血雨腥风,眼圈微微发红:“本宫是真不想皇儿再去经历他父皇的那些事,龙椅看着风光,底下埋的都是白骨啊。”
沉吟半晌,她终是扬声道:“传他进来吧,本宫倒要听听,他到底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
史可法踏入暖阁时,一股淡淡的檀香扑面而来。他见德妃端坐于紫檀木椅上,连忙撩袍跪地,额头轻叩青砖:“微臣史可法,叩见娘娘。今日特来请罪。”
德妃抬手示意他起身:“史大人免礼,坐吧。” 待史可法依言落座,她才缓缓开口,“大人今日再来,总不会只是为了请罪。”
史可法挺直脊背,神色凝重起来:“娘娘明鉴。微臣今日前来,一是为南京仓促立君之事请罪 —— 当初未及查探先帝遗孀皇子下落,便拥立弘光帝,实乃微臣之过。” 他顿了顿,目光恳切地望向德妃,“二是想请教娘娘心意:不知娘娘愿携皇子移驾南京,与弘光帝共扶社稷?”
暖阁内一时寂静无声,炭火在铜炉中噼啪作响。德妃端起茶盏,指尖掠过温热的杯壁,淡淡道:“多谢史大人挂怀。只是本宫在此地甚好,有侯爷护佑,宫中风平浪静,皇儿也能安稳长大,何必去南京趟那浑水?”
史可法急道:“娘娘!南京才是大明正朔所在,如今弘光帝毕竟是宗室正统……”
“正统?” 德妃轻轻放下茶盏,目光清冷地打断他,“能让百姓安居乐业的,才是真正的正统。侯爷在开封减免赋税,兴修水利,就连流民都能寻得生计,这难道不比空喊正统更实在?” 她话锋一转,语气缓和了些,“史大人若真有心为大明,倒不如留在开封,助侯爷一臂之力。你们一文一武,或许能让这乱世早日安定。”
史可法闻言一怔,脸上顿时泛起尴尬之色。昨日在侯府,他才刚对刘庆的邀请冷言相对,如今德妃竟也如此提议,一时间不知如何应答,只得讪讪道:“如今微臣在南京…… 尚有职责在身,恐难从命。”
德妃看着他窘迫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嘲讽:“原来史大人是舍不得南京的首辅之位。”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史可法心上。他猛地抬头,脸颊涨得通红:“娘娘此言差矣!微臣岂是贪恋官位之人?只是南京朝堂虽有弊端,终究是大明中枢……”
“大人不必多言。” 德妃抬手止住他的话,语气恢复了平静,“本宫心意已决,既不会去南京,也不会让皇儿轻易涉险。大人若真心为大明,便该明白,百姓要的不是正统之名,而是安稳日子。侯爷能给的,南京给不了。”
史可法张了张嘴,却发现所有辩解都苍白无力。德妃的话如同一面镜子,照出他心中的执念与迂腐。他望着眼前这位看似柔弱却心思通透的皇太妃,突然明白了为何刘庆会对她如此敬重。
良久,史可法起身拱手,声音带着几分落寞:“娘娘教诲,微臣铭记在心。既如此,微臣…… 告退。”
德妃未再挽留,只是望着他落寞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处,轻轻叹了口气。窗外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在青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低声呢喃:“这世间之事,谁又能真正独善其身呢……”
开封城外的官道上便扬起了一阵轻尘。刘庆一身常服,亲自陪着高名衡的车马行至十里亭外,晨露沾湿了他的袍角,却丝毫未减他眉宇间的郑重。
“老师此去陕西,路途遥远,万事还需保重。” 刘庆勒住马缰,望着车辕上正整理行囊的高名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