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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书店回来的那天晚上,周芷宁做了一个漫长而清晰的梦。
梦里没有坠落,没有追逐,也没有那片吞噬一切的金色向日葵。只有母亲,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件淡紫色毛衣,坐在老宅花园的秋千上,微笑着朝她招手。阳光很好,母亲的笑容温暖而真实,仿佛从未被病痛侵蚀。她们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待着,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花草的清新气息,那是周芷宁记忆中,关于“家”最安心的味道。
她是在一种近乎安宁的平静中醒来的。窗外天光微亮,卧室里一片朦胧的灰蓝色。祁夜睡在她身侧,手臂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姿态环着她的腰,但呼吸平稳深沉。
那个梦境的余韵像一层温暖的薄膜,包裹着她醒来后依旧有些恍惚的意识。母亲温柔的笑容如此清晰,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驱散了连日来盘踞在她心头的阴郁和躁动。
然而,当意识彻底回笼,现实的冰冷触感便迅速渗透了那层温暖的薄膜。母亲不在了。那个有秋千、有花香、有母亲温暖怀抱的家,也早已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被父亲变卖,物是人非。
一股强烈得无法抗拒的渴望,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她想去看看母亲。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压下。她想站在母亲墓前,不是像以前那样,带着满腔无处倾诉的委屈和绝望去哭诉,而是……或许,只是去安静地待一会儿,感受那份梦中残留的、虚幻的安宁。她需要找一个地方,一个祁夜的触角似乎尚未完全覆盖、一个能让她稍稍喘息的地方。墓地,似乎是唯一的选择。
早餐时,气氛依旧凝滞。祁夜沉默地用餐,周芷宁也低着头,小口喝着粥。她几次想开口,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向他提出要求,无异于一种变相的服软,而且,她几乎能预料到他的拒绝——那太“不可控”了,超出了他划定的“安全范围”。
然而,那个梦,和梦中母亲的笑容,给了她一丝微弱的勇气。
就在祁夜放下餐具,准备起身离开餐厅时,周芷宁终于抬起了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异常清晰的坚定:
“我想去看看我妈妈。”
祁夜的动作顿住了。他转过身,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他似乎没料到她会主动提出要求,更没料到是这个要求。
餐厅里一片寂静,只有古董座钟规律的滴答声。
周芷宁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哀求的神色,只是平静地重复了一遍:“今天,我想去墓园,看看我妈妈。”
她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妥协:“你可以派人跟着我,或者……你亲自去也行。我只想去待一会儿。”
她在试图打消他的疑虑,用他所能接受的方式,换取这一次的“特许”。
祁夜没有说话,只是久久地凝视着她。他的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看清她内心深处真实的想法。是新的逃跑计划?还是又一次情绪失控的前兆?抑或是……真的,仅仅是想念母亲了?
他想起了林医生的话——“稳定的陪伴”、“无条件的接纳”、“建立安全感”。他也想起了画室里她那激烈的、将他所有努力都斥为“控制”的指控。
拒绝她,轻而易举。将她牢牢锁在身边,是他最本能、也最擅长的方式。
但是……
他看到了她眼底那抹不同于往日绝望或愤怒的、一种近乎虔诚的渴望。那眼神,让他想起了顶楼画室刚刚打开时,她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真实的动容。
良久,就在周芷宁几乎以为他会冷笑着拒绝时,祁夜开口了,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多久?”
周芷宁的心猛地一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他这是同意了?
“两个小时……不,一个半小时就好。”她急忙说道,生怕他反悔。
祁夜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他没有说更多,也没有提出要亲自陪同,只是转身离开了餐厅,仿佛这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决定。
然而,当周芷宁在一个小时后,坐上司机的车,发现副驾驶上坐着的是祁夜最信任、也是身手最好的保镖之一时,她明白了。他终究是不放心的。这所谓的“独自前往”,依旧在他的掌控之下。
但这一次,周芷宁没有感到屈辱或愤怒。能够走出那座别墅,能够去往母亲长眠的地方,这本身就足以让她忽略掉那些如影随形的监视。
车子平稳地驶向郊外的墓园。天气有些阴沉,灰白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天空,没有阳光,风里带着湿漉漉的凉意。
墓园一如既往的寂静、肃穆。高大的松柏四季常青,沉默地矗立在道路两旁,守护着这片安息的土地。
周芷宁让司机和保镖在墓园入口处等待。保镖犹豫了一下,但在周芷宁平静却坚持的目光下,最终点了点头,只是强调了一句:“周小姐,我们就在这里等您。请您不要离开我们的视线范围太久。”
周芷宁没有回应,抱着来时在路上花店买的一束洁白的百合——母亲生前最喜欢的花,独自一人,沿着熟悉的青石板小路,缓缓向深处走去。
高跟鞋敲击在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孤独的声响,在寂静的墓园里传得很远。
终于,她在那块熟悉的、光洁的黑色大理石墓碑前停下了脚步。墓碑上,母亲的照片依旧温婉地微笑着,眼神慈爱,仿佛从未离开。
“妈……”只是一个字,喉咙便已哽咽。
她缓缓蹲下身,将怀中那束新鲜的、带着水珠的百合,轻轻放在墓前。洁白的花瓣在灰暗的背景下,显得格外纯粹和脆弱。
她没有像以往那样,一来便崩溃大哭,诉说自己有多么痛苦,多么绝望。她只是安静地蹲在那里,伸出手,指尖细细地描摹着墓碑上母亲名字的刻痕,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一直传到心里。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她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里的安宁,“梦里很黑,很冷,我一直往下掉……有时候,我真的不想醒过来了。”
她顿了顿,仿佛在组织语言,将那些混乱的、沉重的思绪,一点点理清。
“可是最近……好像有点不一样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迷茫,“有一个人,他把我拉住了。用一种……很疼的方式。”
她抬起头,看着母亲的照片,眼中充满了困惑和挣扎。
“他很可怕,妈。他把我关起来,切断我和外面的一切,固执得像个疯子。他做的很多事情,都让我喘不过气,让我恨他。”
“可是……他又会做一些很奇怪的事情。”她的声音更低了,像在诉说一个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秘密,“他会因为我一句模糊的梦话,就去复刻我高中时的画室……他会因为我做噩梦,就整夜不睡地抱着我……他甚至……会去看那些他以前绝对不屑一顾的心理学书籍……”
“他好像,在用他那种笨拙的、让人窒息的方式……试图理解我,试图……救我?”
周芷宁的眼中涌上了泪水,但这一次,不是因为纯粹的痛苦。
“妈,我该怎么办?”她无助地问,像个迷路的孩子,“我恨他的控制,恨他剥夺了我的自由。可是……当他表现出那么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正常’的关心时,我又会……心软。我会想起他那些可恨的行为背后,可能隐藏的……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的在意。”
“我分不清了……分不清他到底是我的深渊,还是……拉着我,不让我彻底坠入深渊的那根绳子。”
“我很害怕……害怕自己会习惯这种扭曲的关系,害怕自己有一天,会真的离不开那个囚禁我的人……那样的话,我还是我吗?我还是你那个,曾经想要画遍全世界向日葵的女儿吗?”
泪水终于滑落,不是歇斯底里的,而是安静的,带着巨大迷茫和悲伤的流淌。
她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墓碑上,仿佛想从母亲那里汲取一点力量和答案。
“我只是……太累了。抗争得很累,恨得很累……就连试着去理解他,都让我精疲力尽。”
她就这样静静地靠着,任由泪水无声地浸湿墓碑前冰冷的石阶。墓园里风声呜咽,像是回应着她的低语。
她不知道,在墓园入口处,那辆黑色的轿车里,祁夜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没有下车,只是降下了车窗,沉默地望向墓园深处,那个蹲在墓碑前的、纤细而孤独的背影。
他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但他能看到她微微颤抖的肩膀,能感受到那股几乎要融入这阴郁天气里的、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慢慢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