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发出沉重的喘息,哐当、哐当,像一条挣扎在暮色中的钢铁巨蟒,正慢吞吞地爬向广袤的东北平原。
硬卧车厢里,空气浑浊得让人胸口发闷。
汗味、脚臭、劣质烟草和泡面,所有味道拧成一股绳,粗暴地钻进鼻腔。
沈惊鸿靠在顾野的肩上。
隔着一层薄薄的的确良衬衫,她能清晰感受到身侧男人坚实温热的体温,那是心安的力量。
她阖着眼,长长的睫毛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似乎睡熟了。
但她紧握着顾野大手的手,却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从上海站上车,那种被窥探的感觉就没消失过。
那不是陈四那种饿狼般的凶狠。
而是更黏腻的注视,像某种滑腻的爬虫,正顺着你的脊背向上爬,耐心等待着一击毙命的机会。
顾野一条长腿随意地伸在过道上,另一条腿曲起,姿态懒散,却无形中封死了旁人靠近的空间。
他手里拿着一本封面快磨烂的《红岩》,眼皮耷拉着,仿佛随时都会被周遭的鼾声拽入梦乡。
只有他搭在沈惊鸿腰间的手,指腹正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
三长,两短。
这是他们上车前约定的暗号。
有尾巴,不止一条。
沈惊鸿的眼睫颤了颤。
她没有动,反而将脸颊更深地埋进顾野的肩窝,鼻尖萦绕着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烟草混合着汗水的味道,非但不难闻,反而让她从心底里感到安稳。
“媳妇儿,醒醒,渴不渴?”
顾野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带着点被吵醒的不耐烦。
他把那本倒着拿的书随手一扔,拿起搪瓷缸子,作势要去打开水。
沈惊鸿“睡眼惺忪”地抬起头,揉了揉眼睛,声音软糯:“嗯,有点。”
顾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大手在她头顶上胡乱揉了一把。
“等着,爷给你打水去。”
他起身,超过一米八八的魁梧身躯在狭窄的车厢里极具压迫感。
周围铺位上几个眼神不善,偷偷打量沈惊鸿的男人,立刻下意识地缩回了目光。
顾野晃晃悠悠地走向车厢连接处,每一步都踩得极重,整个车厢似乎都在跟着他晃动。
就在他身影消失在门帘后的瞬间。
斜对角上铺一个看报纸的瘦高个,和过道另一头假装打盹的矮胖子,几乎同时放下了伪装,眼神在空中无声地交汇。
瘦高个悄无声息地滑下床铺,跟了过去。
沈惊鸿的呼吸一窒。
她坐直身体,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窗外飞速倒退的夜色,眼角的余光却死死锁定了那个背影。
就在这时,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别看。”
是顾野。
沈惊鸿猛地一惊,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正弯腰整理着床铺,后背对着她,声音像是从胸膛里直接震出来的。
“你左后方,三号铺下铺,那个穿灰色中山装的,也在看你。”
他手上的动作不停,声音平静地继续。
“从现在起,你当一只受了惊的兔子,但别当一只蠢兔子。”
“学会用耳朵,用眼角的余光,用皮肤去感受危险。”
沈惊鸿的呼吸停顿了一瞬。
她按照他的指示,强迫自己放松,不再刻意去看,而是将全部心神沉浸在周围的环境里。
果然。
那股黏腻的视线更清晰了。
后颈的汗毛,一根根地竖了起来。
“他们不是陈家的人。”顾野的声音再次响起,“陈家那条老鳖刚被我削了爪牙,没这么快反应。这些是闻着血腥味凑上来的野狗,想捡点便宜。”
“我们怎么办?”沈惊鸿的声音有些干涩。
“练练手。”
顾野直起身,转过来,将装满热水的搪瓷缸子塞进她手里。
滚烫的缸壁瞬间驱散了她手心的冰凉。
他咧嘴一笑,痞气十足。
“媳妇儿,从今天起,你得学会怎么当一只带刺的兔子。不然,以后回了京城,那些披着人皮的豺狼虎豹,会把你生吞活剥了。”
话音刚落。
车厢连接处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和一声被死死压抑住的痛呼,随即被火车的轰鸣彻底淹没。
片刻后,那个去“打开水”的瘦高个回来了。
他脸色发白,走路的姿势僵硬得像个木偶,像是腰部受了重创。
他狠狠地瞪了顾野一眼,却在对上顾野那双似笑非笑的眸子时,瞬间移开了视线,狼狈地爬回自己的上铺,再不敢露头。
顾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他重新坐回沈惊鸿身边,将她揽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睡吧,有爷在,天塌不下来。”
一夜无话。
当火车终于鸣着长笛,缓缓驶入青阳县火车站时,天刚蒙蒙亮。
灰白色的站台上,冷风裹挟着煤灰的味道,吹得人脸上生疼。
顾野背着巨大的帆布包,一手拎着沉甸甸的网兜,另一只手紧紧牵着沈惊鸿,高大的身躯为她挡住了大部分的寒风。
他们刚走出出站口,就看到一辆崭新的军绿色吉普车。
它就停在那,在一片灰扑扑的驴车和自行车中,扎眼得像个怪物。
一个穿着军大衣的年轻士兵看到他们,眼睛一亮,立刻小跑过来,在距离他们三步远的地方“啪”地一下,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是顾野同志和沈惊鸿同志吗?”
顾野眉梢一挑,没说话。
那小战士似乎有些紧张,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双手递上:“王主任派我来接你们!他说,欢迎回家!”
“欢迎回家”四个字,咬得格外重。
与此同时。
隐藏在出站口人群里的那几道窥探的视线,在看到军用吉普和那身军装时,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顾野接过信,没看,只是静静盯着小战士。
半晌,他勾了勾嘴角。
“带路。”
吉普车在清晨的薄雾中,稳稳地向着红旗村的方向驶去。
车窗外,是熟悉又荒凉的北国风光。
沈惊鸿看着顾野的侧脸。
他正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嘴角依旧叼着那根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狗尾巴草。
这个男人,似乎永远都这么一副天塌下来当被子盖的懒散模样。
可只有沈惊鸿知道。
他顾野,回来了。
而且,他在这片土地上,有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