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沈惊鸿就醒了。
灶房里,她烧了热水,又小心地卧了两个荷包蛋,蛋黄要将凝未凝,是最好吃的火候。
顾野斜倚在门框上,一言不发。
他就那么看着晨曦的微光,勾勒出她纤细忙碌的身影,那人间烟火的气息,让他那颗在京城风雨中浸得坚硬冰冷的心,一点点变得温热柔软。
这是他过去二十多年,从未体会过的,名为“家”的滋味。
“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去?”
沈惊鸿将那碗卧着漂亮糖心的荷包蛋端到他面前,眼底还是藏着担忧。
“不去。”
顾野接过碗,呼噜呼噜几口就扒拉得干干净净,连带着甜丝丝的汤水都喝了个底朝天。
他随手抹了下嘴。
“我去了,这出戏就不好看了。”
他压低声音,凑近她耳边,温热的气息吹得她耳根发烫。
“记住,你今天的任务只有一个,去村委会,拿回本该属于咱家的东西。”
“其他的,看戏就行。”
沈惊鸿眼底闪过一丝迷茫,但还是信赖地点了点头。
吃过早饭,她换上一件干净的蓝色卡其布上衣,为自己打了打气,这才推门走出了院子。
清晨的村庄很安静。
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飘起了袅袅炊烟。
但沈惊鸿很快就察觉到,今天的气氛,有些不一样。
路过的村民看见她,眼神不再是过去的嫉妒或者冷漠。
那眼神里多了些复杂的东西,有善意,有好奇,甚至还夹杂着……讨好?
“惊鸿啊,这是要去哪儿?”
一个平日里从不打招呼的大婶,竟然破天荒地主动跟她搭话,脸上堆着笑。
沈惊鸿礼貌地颔首回应。
她心里的疑云却越来越重。
顾野昨晚,到底做了什么?
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就在前面响了起来。
“哟,这不是顾家的城里媳妇儿嘛!今儿个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也舍得出门见人了?”
李娟双手抱胸,斜着一双三角眼,带着两个交好的女知青,径直拦住了沈惊鸿的去路。
她昨晚从她叔叔李大山那里听说了“万全之策”,今天就是特意来堵沈惊鸿,要亲眼看她怎么碰一鼻子灰!
在她看来,顾野夫妇今天死定了!
沈惊鸿秀眉微蹙,懒得与这种人纠缠,转身便想绕开。
“站住!”
李娟一步横在她面前,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生怕周围的人听不见。
“沈惊鸿,你别以为嫁了个二流子就了不起了!我可听说了,你家顾野还想开代销点?真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我叔叔是村支书,他要是不点头,你们家连块砖头都别想动!”
她这番话,成功让周围一些早起上工的村民停下了脚步,齐刷刷地朝这边看来。
沈惊鸿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就在她准备开口反击时,一个颤抖却又坚定的声音,猛地从人群后炸响。
“李娟!你个黑了心的烂货!你把嘴巴放干净点!”
众人闻声回头,全都愣住了。
竟然是向来胆小懦弱的王寡妇!
王寡妇怀里抱着她那个瘦骨伶仃的儿子,眼睛红肿,像是大哭过一场。
她几步冲到最前面,像一只护崽的母鸡,将沈惊鸿护在身后,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李娟。
“顾家嫂子怎么了?碍着你什么事了?你天天跟在你那当官的叔叔屁股后面,除了会嚼老婆舌根子,你还会干点啥!”
“王寡妇,你疯了不成?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李娟没想到这个平日里任人拿捏的寡妇敢当众顶撞她,一张脸顿时气得通红。
“我就是疯了!”
王寡妇的声音更大了,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
她猛地从怀里掏出几张崭新的票证,高高举过头顶,对着所有围观的村民,嘶声喊道:
“大伙儿都睁大眼睛看看!这是什么!”
“这是五斤全国粮票!一张崭新的布票!还有五块钱!”
那几张票证,在清晨的阳光下,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王寡妇的眼泪滚滚而下。
“我家都快揭不开锅了,孩子病得下不来床都没钱抓药!是顾野!是顾野大哥昨晚半夜,悄悄给我送来的!”
“他什么都没说,放下东西就走了!这叫什么?这叫大恩不言谢!”
“你们再看看她李娟!她叔叔是村支书,她天天吃商品粮,穿的确良,什么时候管过我们这些穷人的死活?”
“现在人家顾野两口子想凭本事开个店,以后方便大伙儿买东西,她倒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凭什么?就凭她有个当官的叔叔吗?!”
王寡妇这番话,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整个场子,瞬间炸了!
五斤粮票!一张布票!五块钱!
在这个年代,这笔钱和票,足够一个家过个肥年!是一笔救命的巨款!
李娟的脸“唰”地一下,血色褪尽,白得像纸。
她指着王寡妇,你了半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止王嫂子!”
人群中,瘸子张也一瘸一拐地站了出来,他手里同样紧紧攥着一个布包。
“顾野兄弟也给我送了!就因为我上次帮他盖房多出了几分力!我瘸子张这辈子没佩服过谁,今天就佩服顾野兄弟!有恩必报,是条顶天立地的真汉子!”
“还有我家!我家也收到了!”
“我家也是!”
一时间,人群中此起彼伏,接二连三站出来三四户人家,都说收到了顾野的“谢礼”。
整个场面,彻底逆转!
村民们看向沈惊鸿的眼神,彻底变了。
从探究、好奇,变成了真真切切的敬佩,甚至感激。
再掉头去看李娟时,那眼神里就只剩下了赤裸裸的鄙夷和不屑。
李娟被这股无形的声浪冲击得连连后退,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最后在一片毫不掩饰的指指点点中,她“哇”地一声哭出来,捂着脸,狼狈不堪地逃了。
沈惊鸿静静地站在原地。
她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王寡妇,看着那些为他们夫妻说话的朴实村民,一股滚烫的暖流猛地涌上心头,眼眶瞬间就湿润了。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顾野那句“看戏就行”的真正含义。
这就是他的“阳谋”。
他根本不屑于跟李大山去玩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阴私伎俩。
他要的,是人心!
他用最直接的方式,将村里那些沉默的大多数,牢牢地拉到了自己的阵营。
李大山,从这一刻起,已经成了孤家寡人!
“谢谢你,王嫂子。”沈惊鸿走上前,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无比真诚地对王寡妇说道。
王寡妇擦了擦眼泪,有些不好意思地局促一笑:“快别这么说,要不是顾野兄弟,我家这年都不知道怎么过。你们是好人,不能被那些黑心肠的欺负了!”
在村民们混杂着善意与敬畏的目送下,沈惊鸿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村委会大院。
李大山正背着手,站在院子里,等着看好戏。
他已经安排好了民兵队长赵铁柱,就等沈惊鸿拿到批文,一出门就以“老屋是危房”的名义,把她堵了,给她个下马威。
可他左等右等,没等来预想中的好戏。
等来的,是沈惊鸿一个人,在越来越多村民的簇拥下,昂首挺胸地走进了大院。
李大山的心里,咯噔一下,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
“李支书,我来拿批文。”
沈惊鸿站在他面前,不卑不亢,声音清冷如玉。
李大山看着她身后那些探头探脑、眼神不善的村民,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他昨晚所有的阴毒计划,此刻都要当着全村人的面实施,这让他瞬间骑虎难下。
他决定先耍赖。
“批文?”
李大山眼珠子一转,摆出支书的架子,冷哼一声。
“什么批文?我什么时候答应过?惊鸿侄媳妇,你是不是听错了?开代销点是村里的大事,得开会研究,不是我李大山一个人说了算的!”
他话音刚落,院子外面就响起了一片山呼海啸般的喧哗!
“怎么就说了不算了?昨晚顾野提着西凤酒上门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就是!拿了人家的礼,今儿个就翻脸不认人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李大山,你当官是为人民服务,不是为你自己家捞好处的!”
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群情激奋。
王寡妇、瘸子张,还有那几户受了顾野恩惠的人家,带头冲了进来。
后面跟着几十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村民,瞬间就将小小的村委会大院围得水泄不通。
李大山彻底懵了。
他看着那些平日里对他毕恭毕敬,甚至大气都不敢喘的村民,今天一个个都跟吃了枪药一样,敢指着他的鼻子骂。
他安排的头号打手赵铁柱,早就被这阵仗吓得缩在墙角,恨不得把自己塞进地缝里,连个屁都不敢放。
李大山感觉自己的权威,在这一刻,被撕得粉碎。
然后被踩在地上,被无数双脚来来回回地践踏。
他浑身冰冷,手脚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甚至,他到死都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