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江陵西市“四海茶馆”。
午后阳光透过油腻的窗纸,在茶桌上切出昏黄的光块。杜衡换了身干净的青布直裰,头发用木簪束紧,虽仍清瘦,眼底那层玩世不恭的灰翳却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锐利的光。
他对面坐着三个人。
一个是五十余岁的老者,姓钱,原府衙户房书吏,因不愿在盐税账册上做手脚,被寻个错处赶了出来,如今在码头替人写家书糊口。手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但握笔极稳。
另一个三十出头,面色黝黑,叫石水生,原是漕工小头目,精通码头各路关系,因撞破管事的黑账被设计打断一条腿,如今瘸着,在西市摆个修鞋摊。
第三个最年轻,不过二十,叫陆明,是城里“济世堂”药铺的学徒,识字,机灵,因常给西市贫民赊药看病,人缘极好,耳目灵通。
三人都有些拘谨,尤其是见到杜衡对面那位一直沉默的青衫人——林夙。
“三位不必紧张。”林夙开口,声音平和,“杜先生想必已略提过。我姓林,北边来的。请三位来,只想听听真话——关于江陵的盐,关于码头,关于这城里的穷苦人,是怎么活,又是怎么难的。”
钱老吏搓了搓手,先开口,声音干涩:“江陵的盐账……是一笔烂账,也是死账。明面上,每年盐课八万引,实收不足五万。那三万引的‘损耗’,三成进了盐道衙门老爷们的腰包,三成分给冯半城这样的盐枭打点上下,剩下四成……是‘虚空’的,从来就没有过。”
石水生啐了一口:“码头?码头就是冯半城和漕帮宋扒皮的私产!货船进港,先交‘泊位银’,装卸要‘把头钱’,货栈要‘看管费’。不交?半夜货就能丢光,船底都能给你凿穿!像我们这种断了腿没用的,能在西市混口饭吃,都是他们‘开恩’!”
陆明年纪小,气性却大,眼睛发红:“最苦是生病!西市多少人,小病拖成大病,大病就只能等死!官办的惠民药局?早空了!药材都被倒卖到冯家开的药铺去了,价格翻十倍!我师父……济世堂的老先生,上月因不肯把陈年霉药当好药卖,被冯家的人砸了招牌,气得吐血,现在还躺着……”
林夙静静听着,偶尔问一两句细节。杜衡在旁快速记录。
待三人说完,林夙从袖中取出三枚银锞子,各五两,推过去。
“今日之言,价值千金。些许茶资,莫要推辞。”
三人愣住了。五两银子,够寻常人家数月嚼用。
钱老吏颤声道:“先生,这……我们不是来卖消息的……”
“是酬劳。”林夙道,“三位各有技艺在身,却困顿至此,是这世道不公。这银子,一是谢三位直言,二是请三位,帮我做几件小事。”
他看向钱老吏:“钱先生精于账目。冯半城与知府衙门的暗账,我有些线索,但需人梳理印证。此事机密,有性命之忧,先生可愿?”
钱老吏盯着那锭银子,又看向林夙清正的眼,一咬牙,将银子攥入掌心:“老汉的命,三年前就该丢了。若能扳倒那些蠹虫,死也值!”
他看向石水生:“石兄弟熟悉码头。请留心两件事:冯家盐仓的守卫换班规律,以及……是否有非盐货,比如铁料、药材,深夜进出。同样危险。”
石水生咧嘴,露出黄牙:“先生是干大事的人。我这条烂命,早就卖给码头了。这事,我熟!”
最后看向陆明:“小陆兄弟,你在西市人面广。帮我留意,近来是否有京里口音的生人露面,尤其是与冯家有接触的。另外,若有多余精力,将西市贫户中,最急难伤病者,悄悄记下来。”
陆明重重点头:“先生放心!我记性好!”
三人领了银子与任务,从茶馆后门悄然离去。
杜衡低声道:“大人,这几人……可靠吗?”
“都是被这世道逼到绝境,心中仍有不甘的人。”林夙看着窗外街市,“可靠与否,看我们如何待之。以诚,以信,以共同的利害。杜衡,你居中联络,消息单线传递,务必确保他们安全。”
又两日,夜,冯记盐仓。
这是冯半城在江陵城外最大的私仓,倚江而建,高墙深垒,守卫森严。但再严的墙,也有缝。
石水生趴在远处芦苇荡里,嘴里叼着根草茎。他盯了三天,把守卫换班的漏洞摸得门清——子时与丑时之交,东南角岗哨会有半盏茶的空档,因为两班守卫要凑一起赌两把骰子。
丑时初,他看见三辆蒙得严严实实的驴车,从侧门悄无声息驶入。押车的人,腰间鼓囊,步伐沉稳,绝非普通盐丁。车上货物用油布盖着,但边缘露出的一角,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是铁。
石水生记下车辙深浅、离去方向,悄然后退,消失在夜色中。
同一夜,钱老吏在油灯下,对着林夙提供的账册副本和几封密信抄件,枯瘦的手指颤抖着。他越看越心惊,越看越愤怒。这已不是贪墨,是掏空国帑、吸食民髓!他拿出自己藏了多年的旧账本,开始一笔笔对照、钩稽,将虚假条目、矛盾之处、银钱流向,一一标注清晰。
陆明则走遍了西市最脏乱的角落。他在一个漏雨的窝棚里,记下咳血不止的寡妇;在桥洞下,记下饿得奄奄一息的孤儿;在废弃的土地庙,记下断了腿、伤口溃烂的老兵……他怀里揣着林夙额外给的十两碎银,买来最便宜的米粮和草药,悄悄送去。不说谁给的,只说是“好心人”。
第五日,变故陡生。
冯半城一处位于城西的中等盐仓,深夜突发大火。火借风势,烧红了半边天。救火的人乱成一团,却有人在混乱中,将几本账册的残页和几封烧了一半的信,丢进了匆匆赶来的知府衙门师爷轿子里。
残页上,恰好是冯半城与盐道衙门某官员分润的记录。信的一半,隐约可见“京中赵二公子吩咐……”字样。
次日,江陵知府宋知节脸色铁青地坐在签押房里。师爷战战兢兢递上那些灰烬中抢出的纸片。
“冯胖子……他想死吗?!”宋知节一把将残纸拍在桌上,“还有赵皓……他的手伸得太长了!”
他虽与冯半城勾结,但绝不愿把命脉完全交到京里勋贵手里,更怕事情闹大,自己顶缸。那些残页信函,像一根毒刺扎进他心里。
几乎同时,湖广按察使司衙门,一位素以刚直着称的佥事,也收到一封匿名信,里面是几张账目清晰的抄件,直指江陵盐课巨额亏空,并附有盐仓位置与可能的走私路线图。
按察使司震动。
冯半城很快感觉到了压力。知府衙门的人开始对他公事公办,盐道衙门那边传来的消息也变得含糊。更让他心惊的是,江湖风声传来,漕帮宋扒皮似乎拿到了他一些把柄,正蠢蠢欲动。
他怀疑是“疤脸熊”残部报复,或是宋扒皮搞鬼,甚至疑心到身边人,独独没想过,这一切的源头,来自那个他只当是过路书生、早已抛在脑后的林夙。
七日后,江陵码头。
林夙的乌篷船准备启程。杜衡、钱老吏、石水生、陆明四人,在黎明前最黑暗时,陆续来到船上。
“账册抄本与钩稽笔录,已通过可靠途径,分别送至按察使司和宋知府政敌手中。”钱老吏低声道,“两边都已动了起来。冯半城近日焦头烂额,与宋知府已生嫌隙。”
“冯家盐仓确有走私生铁,线路已初步摸清。”石水生道,“昨夜他们又运了一批,我记下了船号和去向。”
“西市病苦者名单在此。”陆明递上一张密密麻麻的纸,眼圈发红,“按先生吩咐,用那十两银子,暂缓了十七户最急难者的病情。他们……都问恩人是谁。”
林夙接过名单,仔细看了一遍,折好收起。“你们做得很好。”他看向四人,“我即将南下,江陵之事,便托付诸位。杜衡总揽,钱先生掌账目消息,石兄弟察外间动静,小陆照看西市民生。银钱用度,杜衡会设法。”
他取出四个早就备好的布囊,各装二十两银子:“非为酬劳,是为让你们行事有些底气,不至为生计所迫,失了本心。”
四人接过,俱都动容。
“记住,”林夙声音沉静,“我们所为,非为一朝一夕扳倒谁。而是织网——一张记录真实、传递消息、互助互保的网。网要结得密,埋得深。不急,不躁,如水渗石,如风入隙。待有一日,时机至时,这张网,或可兜住这江陵一片天。”
杜衡深深一揖:“学生谨记。”
钱老吏、石水生、陆明亦郑重行礼。
晨光微露,船工开始解缆。
林夙立于船头,最后望了一眼这座被盐浸透、被利欲蛀空的城池。江风猎猎,吹动他半旧的青衫。
他知道,自己埋下的火种已经点燃。冯半城与宋知节的矛盾、按察使司的关注、漕帮的觊觎,种种力量会在此地纠缠博弈。短期内,盐价或许会因混乱微降,西市的贫民能喘口气。但这并非根治。
他留下了一张网,几个心怀火种的人。
这就够了。
船离岸,驶向江心。杜衡四人站在码头阴影里,目送小舟变成黑点,消失在晨雾之中。
“杜先生,我们接下来……”陆明轻声问。
杜衡收回目光,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按林大人吩咐,织我们的网。钱先生,劳您将最近冯半城与宋知府往来的异常,整理一份。石兄弟,盯紧码头,尤其是与京里有关的船只。小陆,西市那边,继续留意,特别是……若有冯家或官府的人去打探‘北来书生’的消息,立刻报我。”
三人肃然应诺。
晨光彻底照亮江陵城,盐市的喧嚣如期而起。
但这座城市的水面之下,一些细微却坚定的涟漪,已开始无声扩散。
而引发这一切的人,已顺流而下,奔赴他山河行旅的下一程。
前方,八百里洞庭的烟波,已然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