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是人类文明的起点。
在喀喇昆仑之巅,在这座被风雪彻底隔绝的钢铁孤岛之上,一簇由智慧与不屈点燃的火焰,成为了对抗死神、扞卫生命的最后一道防线。
哨所内的温度,在江辰创造的这个简陋、粗暴却高效的供暖系统的作用下,缓慢而坚定地回升。
虽然远达不到舒适的程度,但至少,已经脱离了那个足以在短时间内将人活活冻毙的冰点之下。
墙壁上的冰霜大片大片地融化成水珠,沿着冰冷的铁皮内壁滑落,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仿佛是生命在绝境中复苏的交响乐。
张敬尧靠在散热口附近,像一个初生的婴儿,贪婪地汲取着那来之不易的温暖。
他那因缺氧和严寒而变得青紫色的嘴唇,渐渐恢复了一丝淡淡的血色。
身体因为无法控制的低温而产生的剧烈颤抖,也终于慢慢平复了下来。
他看着那个蹲在“火炉”前,神情专注,不断调试着风扇转速和柴油流速的年轻背影,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震惊、疑惑、好奇……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深深的敬畏。
这个叫江辰的年轻人,他究竟是谁?
他的身上,仿佛藏着一个永远也挖不空的宝藏。
每一次,当你以为已经看到了他的全部,他总能拿出更让你匪夷所思、颠覆你认知的东西。
从堪比神谕的危险预判,到教科书级别的冰川救援,再到如今,在这座科技坟墓里,用消防员的思路硬生生造出一个取暖炉……这一切,已经完全超出了一个“体验生活”的年轻人所能理解的范畴。
“咳咳……”
供暖系统毕竟是仓促间的产物,并不完美。
燃烧不充分的柴油,产生了一丝淡淡的黑烟,混合着刺鼻的柴油味,开始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
“把脸捂住,尽量减少吸入。”江辰立刻转头提醒道,同时微调了一下作为阀门的螺栓,减少了柴油的流量,又将锂电池的电压调高了一档,让风扇转速更快,尽可能让燃烧更充分一些,“这是没办法的事,活命,总要付出点代价。”
他说着,将之前放在散热口附近,那半瓶已经融化成冰水的壶递给张敬尧:“喝点水,补充水分,小口喝。然后把这个吃了。”
他从口袋里将仅有的两块压缩饼干掏出来,毫不犹豫地掰了一大半,塞到张敬尧手里。
张敬尧看着手里的饼干,又看了看江辰留给自己那一小块,几乎只有自己三分之一的大小,他立刻就想推回去,沙哑着嗓子说:“你吃,你的消耗比我大,刚才又拆又装的……”
“让你吃就吃!”江辰的语气不容置疑,甚至带着一丝严厉,那眼神,不像是一个新兵在看老班长,更像是一个医生在训斥不听话的病人,“班长,从现在起,你的任务不是寻死,也不是考虑别人,而是拼了命地活下去。你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是医生,你是病人,你必须听我的!”
“医生?”张敬尧又是一愣,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完全不够用了。
“略懂一点急救。”江辰含糊地回答,他根本不给张敬尧拒绝的机会,撕开随身的急救包,拿出里面一小瓶珍贵的医用酒精棉,走到张敬尧身边,以一种不容反抗的姿态,强行将他的裤腿卷了起来。
那是一条怎样的腿啊!
青紫色的皮肤下,布满了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伤疤,像是一张记录着无数次生死巡逻的陈旧地图。
其中一处膝盖,更是高高肿起,像个发面馒头,皮肤绷得发亮,显然是陈年的旧伤在极寒环境下被诱发,严重恶化了。
江辰的眼神一沉,他没有说话,将酒精倒在自己的手掌上,用力搓热后,开始用一种专业而有力的推拿手法,为张敬尧按摩、活血。
这是他从急诊科医生周培安的传承中学到的,最基础也最实用的活血化瘀、缓解肌肉痉挛的急救手法。
他的每一次按压、每一次揉捏,都精准地作用在僵硬的肌腱和淤塞的穴位上。
“嘶……”张敬尧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身体猛地一颤,但很快,一股热流就从被按摩的部位缓缓升起,仿佛有一股暖流注入了冰封的关节,驱散了部分深入骨髓的寒意,带来一阵久违的、难以言喻的舒泰感。
他看着江辰那张被火光映照得棱角分明的专注脸庞,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终究还是把那句“你到底还懂多少东西”给咽了回去。
问这个,还重要吗?
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这个年轻人,正在用他的全部所学,将自己从死亡的深渊边缘,一点一点地,拼了命地往回拉。
“别睡。”江辰一边为他按摩另一条腿,一边用沉稳的声音说道,“班长,跟我说说话。说说你的家人,你不是说有个孙子吗?”
在周培安的记忆里,维持重症病人的清醒意志,和维持他的生命体征一样重要。
张敬尧沉默了片刻,或许是温暖驱散了部分的绝望,或许是江辰的坚持打动了他,他浑浊的眼中,流露出了一丝罕见的温柔。
“我有个孙子……叫‘石头’,小名,希望他长得结实……今年六岁了。我从他出生,就只在视频里见过他……那小子,虎头虎脑的……”
“他去年……给我寄了张画,画得歪歪扭扭的……画上……画上是我骑着大马,拿着枪,在打大怪兽……他跟他同学说,他爷爷是保卫国家的大英雄……”
老人家的声音很低,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被外面的风雪声掩盖,却带着无尽的思念与深藏的骄傲。
江辰静静地听着,手上的动作没有停,只是力道更加沉稳。
他知道,这是在为张敬尧那即将熄灭的求生意志,重新添上的一把柴。
时间,就在这“一问一答”和火焰燃烧的“毕剥”声中,艰难地流逝。
简易供暖系统是伟大的发明,但它也带来了新的问题——燃料。
哨所里为发电机储备的柴油并不多,按照现在的消耗速度,最多只能再维持一天。而食物,只剩下最后的一点点饼干碎屑。
弹尽粮绝,只是时间问题。
而窗外,那场世纪暴风雪,依旧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狂风的咆哮仿佛在嘲笑这间小屋里所有徒劳的挣扎。
第二天夜里,最后的柴油耗尽了。
当输油管里滴下最后一滴黑色的液体,燃烧室里的火焰挣扎着跳动了几下,终于不甘地熄灭。
温暖的潮水退去,寒冷与黑暗,如同两只在旁窥伺已久的贪婪巨兽,再次将这个小小的哨所彻底吞噬。
张敬尧的身体状况,在失去热源后,再次急转直下。
他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嘴里开始断断续续地念叨着胡话。
“冷……雪……好大的雪……石头……爷爷……回不去了……”
江辰将最后一点能盖的衣物,包括他自己的外套,都盖在了张敬尧身上,自己则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秋衣,抱着膝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清晰地感受着自己身体的温度,正在一点一点地被抽离。
他的意识也开始模糊,眼前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幻觉。
他仿佛看到了牺牲在火场中的秦山,对他比了个大拇指;看到了猝死在手术台下的周培安,对他欣慰地点了点头;看到了浑身是血的缉毒警陈阳,用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仿佛在说:这就放弃了?
无数的英魂,在他身边无声地环绕。
“还没……结束……”
江辰用尽最后的力气,狠狠一拳砸在自己的大腿上,剧烈的疼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
坐以待毙,就是死路一条。他们两人都会变成张敬尧宿命中的那座冰雕。
必须,主动出击!
他的目光,穿透了无尽的黑暗,望向了哨所之外,那个在他脑海中、在张敬尧的传承记忆中,无比清晰的方向。
那里,在距离哨所大概五十米远的地方,有一座为了应对极端天气而设立的备用信号发射塔。
虽然功率很小,发射的信号也极不稳定,但在这种能够屏蔽一切通讯的世纪暴风雪中,它是唯一可能穿透风雪,向数百公里外的基地,传递出求救信号的希望!
当然,这也是一条十死无生的路。
在零下四十多度的狂风暴雪中,只穿着一层单薄的秋衣冲出去,别说爬上五米高的信号塔进行操作,恐怕在走出哨所的十秒钟之内,就会被冻成一具毫无知觉的僵尸。
但,这是唯一的火种。
是点燃自己,照亮他人生路的……生命的火种!
江辰缓缓地、艰难地站起身,他的身体因为寒冷而变得无比僵硬,每一个动作都仿佛生锈的机器人,发出“咯吱”的声响。
他最后看了一眼陷入昏迷,但胸口还有微弱起伏的张敬尧。
“班长,等我。”
“我一定会……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