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中心的荧光灯,在林昭的护目镜上投下冷白光斑,在她微微颤抖的睫毛边缘,折射出细碎的光晕。
她的食指悬在“机械臂启动”键上方三毫米处,腕骨因用力而微微凸起,在实验服袖口撑出一道紧绷的弧线。
这是探测器抵达2024-Kx3轨道的第七分钟,机械臂的钛合金钻头,即将触及那颗灰黑色小行星的表面——三天前它还只是星图上一个模糊的绿点,此刻却在高清摄像头里,显露出蜂窝状的暗纹,像某种巨型生物脱落的鳞片,表面泛着金属与尘埃混合的冷光,隐约可见微弱的静电火花沿着裂缝跳跃。
“机械臂下探0.5米,压力值正常。”李远舟特有的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像是砂纸摩擦金属管发出的低频共振。
他正俯身在量子计算机前,指尖在全息键盘上翻飞,投影出的数据流在他镜片上流淌,蓝光映得他的眉眼深陷如夜色中的峡谷。
林昭没回头,她能想象到,对方的白大褂下摆沾着咖啡渍——那是今早她打翻马克杯时溅上的,当时李远舟只说了句“正好省得洗”,就把沾着星冰乐的袖子卷到了肘部,袖口残留的褐色痕迹至今未干,在空调风中散发出微苦的气息。
钻头接触岩层的瞬间,控制台上的振动传感器突然发出蜂鸣,尖锐的警报声像针一样刺入耳膜。
林昭的睫毛猛地一颤,护目镜自动切换成数据模式,淡蓝色的压力曲线像被踩了尾巴的蛇般窜高。
“深度3.1米,”她低声报数,右手拇指轻轻转动微调旋钮,“波动频率……1.2太赫兹?这不应该——”
警报声撕裂了控制中心的寂静。
林昭的后颈泛起凉意,那是长期与异常数据打交道培养出的直觉,仿佛皮肤感知到了某种无形的辐射。
她盯着量子波动仪的读数,红色数字正以0.1的速度疯狂跳动,从2.7飙升到12.3的过程中,实验室的悬浮盆栽突然脱离了磁力支架,叶片打着旋儿向上飘去,泥土簌簌洒落。
裴婉如的保温杯“当啷”撞在天花板上,顾明琛压在操作台上的手背暴起青筋——他正试图按住被失重抛起的扳手,金属冰冷的触感从掌心滑脱,带起一阵轻微的气流拂过后颈。
“引力场局部扭曲!”李远舟踉跄着抓住桌角,实验记录本从他怀里飞出来,纸张像白色蝴蝶般在半空中打着旋,纸边划过空气时发出细微的“嘶啦”声。
林昭的发梢拂过脸颊,这是她二十八年来第二次体验失重,上一次是十二岁在科技馆的模拟舱,那时她满脑子都是双缝干涉实验的公式,此刻却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盖过了警报,胸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持续时间3.7秒。”顾明琛的声音意外平稳,他不知何时已经扶住了摇晃的服务器机柜,黑色工装裤的膝盖处沾着刚才摔倒时的灰尘,空气中弥漫着一丝铁锈味。
林昭这才发现,这个总把“数据比心跳可靠”挂在嘴边的男人,在失重瞬间,第一反应竟是护住他们三天前刚装好的量子接收机——那台价值千万的仪器,此刻正稳稳嵌在他臂弯里,金属外壳反射着冷光。
“历史轨道数据对比完成。”顾明琛将平板推到林昭面前,蓝色星轨图上,2024-Kx3的运行轨迹像被揉皱的锡纸,
“它的偏心率变化,不符合小行星形成模型。”他指节叩了叩屏幕上的红色标注,声音沉稳如锤击,“密度计算值是水的17倍,天然天体不可能达到这个数值。”
林昭的指尖在晶体样本的全息投影上悬停。
扫描电镜显示的六边形结构,正与她三个月前,在“观测者”信号里提取的频率图谱重叠,那些曾被同事嘲笑为“噪点艺术”的波形,此刻,正以纳米级的精度复刻在晶体晶格中。
“非连续频率波动……”她低声呢喃,喉结动了动,声音有些哽咽,“这是他们的文字,用物质结构写的文字。”
“要把样本带回地面实验室。”李远舟突然插话,他的镜片上还沾着刚才飞溅的咖啡渍,镜腿歪斜,显得格外疲惫,“深空环境变量太多,万一——”
“没时间了。”林昭打断他,声音轻却坚定。
她想起三小时前,Kx3突然调整的轨道参数,想起主屏幕上,那道正以0.03c逼近的高能反应尾迹,空气中似乎多了某种高压电流的味道,
“信号窗口期只有72小时,等样本运回地球...”她没说后半句,可所有人都听见了,未出口的“我们可能等不到”。
微波腔启动的嗡鸣声中,林昭的手指在控制屏上划出银色轨迹。
晶体样本在腔内开始共振,淡紫色的辉光沿着六边形棱面流淌,像有生命的液体,每一道光线都仿佛在诉说着某种古老的密码。
量子接收机的扬声器突然发出刺啦声,接着是电流杂音中渗出的机械音,每个音节都带着金属刮擦般的质感:“…不…是遗民…信…使…勿…重…复…”
控制中心陷入死寂。
裴婉如的手指还停在键盘上,顾明琛的扳手悬在半空忘了放下,李远舟的咖啡杯在他脚边滚了半圈,发出轻响。
林昭的护目镜雾气朦胧,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红了眼眶——三个月前在数据里捕捉到的那缕波动,此刻终于有了温度,仿佛从遥远星海传来的低语,轻轻落在她肩上。
“林昭。”
顾明琛的声音很低,带着某种陌生的柔软,像是从记忆深处浮起的旧日晨光。
林昭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在发抖,实验服袖口被攥得皱成一团,布料摩挲着指尖,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她抬头,撞进对方深褐色的瞳孔里,那里映着她泛红的眼尾,还有控制中心闪烁的警报灯。
“你昨晚只睡了两小时。”他说,指腹轻轻碰了碰她眼下的青黑,触感温热,像是阳光落在冻僵的皮肤上,“你妈…她当时也是这样吗?”
林昭的呼吸一滞。
关于母亲的记忆突然涌上来:实验室满地的咖啡杯,凌晨三点还亮着的台灯,父亲离开时摔碎的相框。
她闭了闭眼,喉头发紧,“她最后说,”她的声音发颤,“她说‘我离答案只有一步’,然后就…”
“你不是她。”顾明琛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实验服布料传来,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粗糙触感,“你有我,有裴姐,有老李。我们不会让你一个人走到悬崖边。”
通讯频道的刺啦声突然变得尖锐。
林昭猛地抽回手,转向主屏幕。
代表探测器的绿点周围,原本稳定的蓝色通讯波突然扭曲成乱麻。
叶知秋不知何时站在墙角,他正低头调整着胸前的工作牌,金属扣在指尖转出银弧——那个动作太自然了,可林昭想起,在他工具箱里发现的微型控制器,想起前晚监控里,他在储物间打给未知号码的通话记录。
“干扰源来自探测器内部。”裴婉如的声音带着紧绷的冷静,她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敲击声密集如雨,“有人在上传自毁程序,目标…采样舱!”
顾明琛的反应比林昭更快。
他抓起手边的应急电源模块,砸向总控台的电路箱,“咔嗒”一声,所有非必要设备瞬间黑屏,空气中弥漫着断电后的焦糊味。
叶知秋的肩膀明显一僵,他抬头时,正撞上林昭冷冽的视线——她的护目镜已切换成追踪模式,红色光点正沿着干扰波的反向路径跳跃,最终锁定在太平洋某处移动的坐标上。
“曙光同盟。”林昭轻声说,声音里没有惊讶,只有冷硬的确认。
她的手指按在“权限锁定”键上,余光看见,顾明琛已经从工具箱里摸出了防拆螺丝起子,金属尖端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叶知秋的喉结动了动,刚要开口,控制中心的红灯突然转为急促的橙光。
主屏幕弹出新的警报:Kx3的高能反应强度突破临界值,探测器与小行星的相对速度,正在以0.1g的加速度递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