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精舍,雨声渐歇,唯有屋檐残留的积水偶尔滴落,敲打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更衬得四周幽静。精舍内,茶香未曾散去,反而因这雨后的清新空气,愈发显得醇厚绵长。
况天佑依旧静坐,方才那道宏大悲悯的意念掠过,并未在他心中掀起太多波澜,只是让他对此地纠缠的因果,有了更清晰的认知。将臣则饶有兴致地重新烹了一壶新茶,仿佛在品味着这因缘际会带来的独特滋味。
“那缕意念……”将臣将一杯碧色莹润的茶汤推到况天佑面前,语气带着一丝探究,“悲悯深沉,智慧如海,却又带着一丝入世的感伤。看来,这白蛇之事,牵动的不止是凡间与金山寺。”
况天佑端起茶杯,目光落在氤氲的热气上,淡淡道:“世间苦难何其多,能得其一眼关注,是缘法,也是考验。”他并未点明那意念的归属,但彼此心照不宣。南海观世音的关注,意味着这桩公案已进入更高层面的视野,其最终走向,或许已不完全取决于法海一人的意志,也不仅仅是人、妖、佛三方的纠缠。
“考验……”将臣品味着这个词,微微一笑,“考验的是法海的佛心是否圆融?考验的是白蛇的情念是否纯粹?还是考验这天地间,对于‘异数’的包容底线?”他目光扫向况天佑,意有所指,“你我都清楚,规则的边界,往往是由意外来打破的。”
就在这时,况天佑目光微转,望向精舍之外,那片被雨水洗涤得青翠欲滴的竹林。并非那道宏大意念去而复返,也不是法海那带着焦躁的搜寻神识,而是一股熟悉的、带着执拗与小心翼翼的妖气,正如同迷途的羔羊,在竹林外围徘徊、试探,带着几分犹豫,几分畏惧,却又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是小青。
她竟然找到了这里。
显然,方才那道宏大悲悯的意念掠过西湖时,不仅安抚了法海与小青焦躁的心神,或许也在无意中,如同灯塔般,为苦苦寻觅的小青,隐约指引了这片位于杭州城外、气息迥异于他处的竹林精舍。她凭借蛇类对气息的本能感应,以及那股不惜一切的执着,终于摸到了这里。
精舍之外,小青隐匿在一丛茂密的凤尾竹后,收敛了全身绝大部分妖气,只留下一丝极其微弱的感应。她心跳得厉害,既期待又害怕。期待的是,或许终于能找到那夜给予姐姐慰藉的神秘人;害怕的是,若找错了,或者触怒了对方,后果不堪设想。这片竹林给她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宁静之下,仿佛蕴藏着能轻易吞噬她的力量。她不敢贸然闯入,只能在边缘徘徊,试图确认那股令她魂牵梦绕的、独特的安抚气息是否真的存在于此。
精舍内,将臣自然也察觉到了小青的到来,他挑眉看向况天佑,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寻踪而至,倒是有几分毅力。看来,你这随手种下的因,果子已经自己找上门来了。见,还是不见?”
况天佑神色平静,并无丝毫意外。他放下茶杯,目光似乎穿透了竹制的墙壁,看到了那个在竹林边缘忐忑不安的青色身影。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将臣的问题,而是缓缓站起身,走向精舍的门口。
他的动作自然而随意,没有施展任何法术,也没有刻意释放气息,只是如同主人准备迎接一位意料之中的访客。
看到况天佑起身,将臣笑了笑,不再多言,自顾自地继续品茶,俨然一副置身事外、只管看戏的姿态。红潮则依旧静立原地,模糊的面容朝向门口,空无的眸子倒映着门外竹林的绿意。
况天佑推开精舍那扇虚掩的竹门,迈步走了出去,站在檐下那片干燥的青石台阶上。他的身影并不高大,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稳与宁静,仿佛他站在那里,周遭纷扰的空气都随之安定下来。
他并没有看向小青藏身的方向,只是目光平淡地望向远处雨后天晴、云雾缭绕的山峦,仿佛只是在欣赏风景。
然而,就在他现身于檐下的那一刻,藏身于竹林中的小青,浑身猛地一颤!她清晰地感受到了!就是这股气息!虽然比那夜在湖边感受到的更加内敛,更加深沉,但那本质中蕴含的、不同于佛力镇压、也不同于寻常仙妖的独特宁静与难以言喻的威严,与她记忆中那带来希望的光芒同源!
找到了!真的找到了!
巨大的喜悦和强烈的紧张瞬间淹没了她。她几乎要忍不住立刻冲出去,跪地恳求。但残存的理智让她死死咬住了嘴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不知道这位神秘存在的脾气,不敢有丝毫冒犯。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腾的气血和激动的心情,整理了一下因穿梭竹林而略显凌乱的衣衫,然后,才带着无比的恭敬与小心翼翼,从凤尾竹后缓缓显出身形。
她没有立刻靠近,而是在距离精舍尚有十余丈的地方停下,对着檐下那道沉静的身影,毫不犹豫地,双膝一曲,深深拜伏下去,额头触及冰凉湿润的地面。
“小妖小青,”她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却努力保持着清晰与恳切,“拜见前辈!冒昧前来,惊扰前辈清修,万望前辈恕罪!”
她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心脏狂跳,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况天佑依旧望着远山,并没有立刻回应。一时间,竹林间只剩下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以及小青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这沉默的等待,对于小青而言,每一瞬都如同煎熬。
良久,就在小青几乎要绝望时,那道平静无波的声音,终于如同清泉般流淌过来,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起来吧。”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直接传入小青的心底,抚平了她些许的恐惧。
小青如蒙大赦,却又不敢完全放松,依言站起身来,却依旧低着头,双手紧张地交叠在身前,姿态恭敬至极。
“你寻我,何事?”况天佑的目光依旧没有落在她身上,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询问天气。
小青深吸一口气,鼓起全部的勇气,抬起头,望向那道让她感到无比敬畏又充满希望的身影。她看到了况天佑的侧脸,那平静无波的神情,那深邃如同星夜的眼眸,让她心中一定。她不再犹豫,将自己与姐姐白素贞的遭遇,数十年来被镇压的苦楚,自己一次次徒劳的冲塔,以及那夜感受到的奇迹般的安抚,原原本本,带着泣血般的悲切与最后的一丝渴望,尽数道出。
“……前辈,小青知道,姐姐她与许官人相恋,或许违背了天条人伦。但姐姐她从未害过人,保和堂行医积善,造福一方百姓!法海禅师他……他镇压姐姐,或许有其道理,但这数十年的镇压之苦,难道还不够吗?那夜感受到前辈的力量,小青……小青斗胆恳求前辈,能否……能否慈悲为怀,救我姐姐脱离那雷峰塔之苦?哪怕只是减轻她的痛苦,小青愿做牛做马,报答前辈恩德!”说到最后,她再次拜伏下去,声音哽咽,充满了无尽的哀恳。
精舍内,将臣端着茶杯,饶有兴致地听着外面的对话,嘴角始终带着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红潮则依旧如同雕塑。
况天佑听完小青的诉说,沉默了片刻。他能够感受到小青话语中真挚的情感与不惜一切的决心,也能感受到那塔下白蛇灵魂深处未曾熄灭的执念与善良。
他缓缓转过身,第一次将目光正式落在了拜伏在地的小青身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视灵魂本质。
“起来。”他又说了一次,这次语气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
小青感觉到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将她托起。她站起身,泪眼婆娑地望着况天佑,眼中充满了期盼。
“雷峰塔之封,乃佛门法力与天地规则交织而成,牵涉甚广。”况天佑的声音依旧平静,“强行破之,非但不能救人,反而可能引发更大灾劫,甚至累及你姐姐魂飞魄散。”
小青闻言,脸色瞬间惨白,眼中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仿佛又要熄灭。
“不过,”况天佑话锋微转,看着小青那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继续说道,“镇压之苦,或可缓解。真正解脱之道,不在外力强行干预,而在其自身因果的了结,以及……执念的化解。”
他的话语如同暮鼓晨钟,敲打在小青的心头。“自身因果……执念化解……”她喃喃重复着,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点醒的思索。她一直想的都是如何用力量打破封印,救出姐姐,却从未深思过,这桩因果的根源,以及姐姐内心深处那或许连自己都未曾完全放下的执念。
“去吧。”况天佑不再多言,重新将目光投向远山,“静心等待,机缘至时,自有分晓。”
他没有承诺什么,却指明了方向。缓解痛苦,了结因果,化解执念。这比直接承诺破塔救人,更显深沉,也更具智慧。
小青怔怔地看着况天佑的背影,咀嚼着这番话。虽然未能立刻得到救出姐姐的承诺,但对方承认了能够缓解姐姐的痛苦,并且指出了真正的方向,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这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希望,而是有了切实可行的路径!
她再次深深一拜,这一次,带着发自内心的感激与敬意:“多谢前辈指点迷津!小青明白了!小青告退!”
她不再停留,化作一道青光,小心翼翼地退出了竹林,来时焦躁,去时却带着一丝沉静与思索。
精舍内,将臣放下茶杯,笑道:“指点迷津,种下善因。你这不插手,可比直接插手,影响更深远了。”
况天佑转身走回精舍,重新坐下,端起那杯尚未冷却的茶,淡然道:“路,终归要她自己走。能否走下去,看她造化。”
竹舍之外,云开雾散,一缕阳光穿透竹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西湖的棋局,因小青的这次拜访,以及况天佑那几句看似平淡却蕴含玄机的话语,悄然转向了一个全新的,或许连法海都未曾预料的方向。而那一缕源自南海的悲悯,似乎也在这阳光中,变得更加清晰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