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渡的波澜,如同江心投入的石子,涟漪散尽后,终归平静。那对获救的童男童女成了镇口说书人口中的传奇,而真正的“神仙”早已飘然远去,继续他们那漫无目的的旅程。
红潮依旧跟着。
她像一道无声的红色影子,保持着固定的距离,存在于他们视野的边缘。江风拂过山岗,吹动她如水波般的裙摆,却吹不散她周身那股永恒的迷茫与空洞。她望着前方那两个并肩而行的身影,目光没有焦点,仿佛在凝视着某种无形的东西——或许是将臣身上那深不可测的“存在”本身,或许是况天佑灵魂中那份贯穿时间的“执念”,又或许,仅仅是他们行走时,在命运长河中搅动起的、常人无法察觉的细微涟漪。
几日后的一个黄昏,三人行至一处荒僻的山道。夕阳将群山染成金红色,倦鸟归林,四周一片静谧。况天佑升起一堆篝火,取出沿路购买的干粮默默分食。将臣靠着一块巨大的山岩,闭目养神,姿态随意,却仿佛与周围的天地融为一体。
红潮站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松树下,沉默如昔。
况天佑撕下一块面饼,看了一眼红潮的方向,对将臣道:“她似乎打定主意跟着我们了。” 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是疑问还是陈述。
将臣眼皮都未抬,漠然道:“随她。”
“迷茫……也会做出‘跟随’的选择吗?”况天佑啜饮了一口清水,问出了盘旋在心头的问题。这并非驱赶,而是对红潮这种存在状态的好奇。
将臣终于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眸子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仿佛蕴藏着星辰生灭。他看了一眼松树下那抹孤寂的红色,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不是选择,是趋向。黑暗趋向光明,空虚趋向充实,迷茫……自然趋向于它所能感知到的最‘确定’的坐标。”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近乎残忍的剖析:“你我,对她而言,就是两个无比醒目,且暂时没有湮灭她这种‘空虚’的……路标。跟着,是‘迷茫’在‘确定’影响下的……本能。”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轻微、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滞涩感的声音,如同微风拂过琴弦,断断续续地响起:
“我……可以……跟着……你们吗?”
是红潮。
她依旧站在那里,姿态未变,甚至连嘴唇似乎都没有动一下,但那声音确确实实传了过来,空洞,缺乏情感起伏,却清晰地表达了意愿。
况天佑和将臣都看向她。
将臣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那漠然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实验者看到培养皿出现预期变化的微光。他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为什么?”
红潮沉默了,仿佛在理解这个问题,又仿佛在组织她那匮乏的、用于表达“原因”的“材料”。过了好一会儿,那滞涩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你们……不‘空’。”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描述,“跟着你们……‘迷茫’……会少一点。”
这个回答,简单,直接,却直指本质。她并非有了“同伴”的概念,仅仅是感受到靠近他们将臣和况天佑,能让她那永恒的空洞与彷徨,得到一丝微弱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填充,让她那无所适从的“存在”,有了一个可以依附的“方向”。
况天佑心中了然。这印证了将臣的说法。他看向将臣,用眼神询问他的意思。毕竟,将臣似乎对红潮更有“兴趣”。
将臣收回目光,重新闭上眼,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随你。”他再次吐出这两个字,算是默认。
于是,从这一刻起,那道红色的影子,从“远远跟随”,变成了被默许的“同行者”。虽然她依旧沉默,依旧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三者之间,形成了一种更加明确的、奇特的同行关系。
……
接下来的几日,他们翻越了数座大山。红潮的存在,并未给旅途带来多少变化,她如同一个精致的、会移动的背景板。直到他们进入一片地势险要、名为“黑风峪”的山岭。
刚入峪口没多久,两侧山坡上便响起一阵嚣张的呼哨声,紧接着,数十个手持钢刀、棍棒,衣衫褴褛却面露凶光的汉子跳将出来,挡住了去路。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为首一个独眼龙壮汉,挥舞着鬼头刀,气势汹汹地吼道,台词老套得如同戏文。
况天佑停下脚步,看着这群面黄肌瘦、眼中却闪烁着贪婪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癫狂光芒的山贼,眉头微蹙。他再次感受到了那股熟悉的、被放大和扭曲的恶念气息,虽然极其微弱,混杂在这些人本身的戾气中,但确实存在。看来,那幕后黑手散布的精神烙印,范围极广,连这等荒山野岭的毛贼都未能幸免。
将臣连眼皮都懒得抬,这些蝼蚁般的劫匪,连让他“玩玩”的兴致都欠奉。
那独眼龙见三人(尤其是将臣和况天佑)气度不凡,不似寻常商旅,心中先怯了三分,但那股被无形放大的贪念和一股莫名的躁动支撑着他,厉内荏地喊道:“看什么看!快把钱财、马匹……还有那个女人留下!”他目光淫邪地瞥了一眼远处静立的红潮。
红潮空洞的目光转向那独眼龙,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在看一块石头。
况天佑叹了口气,正想随手打发掉这些人。
将臣却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难得的、近乎恶作剧般的慵懒趣味:“红潮。”
红潮转向他,空洞的眼神中带着询问(如果那能称之为询问的话)。
“去,‘说服’他们,让我们过去。”将臣淡淡地吩咐道,如同让仆从去斟一杯茶。
况天佑有些意外地看向将臣。他没想到将臣会突然给红潮下达指令,而且是用“说服”这种词。让代表“迷茫”与“空无”的红潮去“说服”一群被恶念驱动的山贼?这画面想想都有些……诡异。
红潮似乎也“理解”了这个指令。她没有犹豫,也没有询问如何“说服”,只是默默地、如同漂浮般,向着那群山贼走去。
山贼们见那红衣女子独自走来,姿容绝世却面无表情,心中既感诡异,又被那畸形的欲望驱使,发出阵阵怪笑。
“小娘子自己过来了!”
“哈哈,省得爷们动手!”
然而,当红潮走近,踏入他们十步之内时,所有的怪笑声戛然而止。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笼罩了所有山贼。
那不是恐惧,不是威压,而是一种……极致的“空”。
他们看着红潮那双空洞的眼眸,仿佛看到了世间所有的虚无,所有的无意义。他们内心被放大的贪婪、暴戾、色欲,如同遇到了克星,在那片绝对的“空无”面前,迅速消解、褪色。他们突然觉得,抢劫、杀人、抢夺女人……这些他们赖以生存、甚至为之兴奋的“目标”,在这一刻变得索然无味,毫无意义,如同沙堡之于潮水。
他们握刀的手变得无力,眼中的凶光被茫然取代。一些人开始不由自主地思考起一些他们从未想过的问题:我是谁?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我活着是为了什么?
独眼龙首当其冲,他看着红潮,感觉自己一生的挣扎、凶狠、欲望,都像是一个可笑而苍白的笑话。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连说话的欲望都没有了。一种巨大的、源自生命本源的疲惫和虚无感席卷了他。
红潮在他们面前停下,没有说话,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用她那空洞的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们。
片刻的死寂之后。
“哐当!”不知是谁先松了手,钢刀落地。
紧接着,如同连锁反应,所有的山贼都丢掉了手中的武器,脸上充满了哲学性的迷茫与生无可恋的颓丧。
独眼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眼神涣散,喃喃道:“……没意思……什么都没意思……活着……好累……”
红潮完成了“说服”。她默默地转身,如同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飘然回到了之前的位置,继续她的沉默与旁观。
况天佑看着那群仿佛被抽走了灵魂、瘫坐一地、陷入存在主义危机的山贼,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表情。将臣这“说服”的方式,当真是……别出心裁,效果拔群。
将臣嘴角那丝微不可查的弧度似乎明显了一点点。他显然对这次“实验”的结果颇为满意。
“走吧。”他率先迈步,从那群精神上已然“皈依”了虚无的山贼中间穿过,如同穿过一片无物的空气。
况天佑摇摇头,跟了上去。经过那独眼龙身边时,他随手弹出一缕微不可查的秩序银辉,悄无声息地净化了其体内那丝微弱的精神烙印。至少,让他以后能做个……清醒点的迷茫者吧。
三人继续前行,将那群陷入了人生终极思考的山贼抛在身后。
况天佑看着前方将臣的背影,又瞥了一眼身旁沉默的红潮,忽然觉得,这漫长的旅途,或许不会如想象中那般沉闷了。有将臣这样一位时而漠然、时而恶趣味的同伴,再加上红潮这个行动难以预测的“迷茫”化身,前方想必还会有更多“有趣”的事情发生。
而他,也在期待着,在某个恰当的时机,尝试那构思已久的、“就地转世”的奥秘。他能感觉到,自身的血脉之力,在经历了秦朝的爆发与这数百年的沉淀后,已然达到了一个临界点。
下一次,当有趣的“玩具”出现时,或许他可以换一种方式,“玩”一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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