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臣那句“要看看吗”,并非真的在征求况天佑的意见,更像是一种宣告。话音未落,他已一步踏出,身形看似缓慢,却瞬间跨越了数十丈的距离,出现在了祠堂前的石阶上。
那些尚未从精神冲击中完全恢复的镇民,只觉眼前一花,便看到那个气质独特、令人望而生畏的俊朗男子已站在了族长面前,目光正落在那卷暗沉古卷之上。无人看清他是如何过来的,一种无形的敬畏感让他们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呻吟都咽了回去。
况天佑亦随之而至,他步伐沉稳,来到将臣身侧,同样看向那古卷。近距离感知,更能清晰地捕捉到其上那股隐晦而奇特的能量波动——它像是一个活着的囚笼,既散发着令生灵不安的精神干扰,又自带着一种古老的封禁之力。
老族长惊魂未定,看着眼前这两位明显非同寻常的外乡人,尤其是将臣那深不见底的眼眸,让他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双手捧着古卷,递也不是,收也不是。
“此物从何而来?”况天佑开口,声音平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驱散了些许老族长心头的恐惧。
“是……是先祖传下。”老族长吞咽了一口唾沫,艰难道,“据说是第一位在此建立青石镇的先人所得,代代相传,言及乃镇族之宝,非‘永夜之眠’降临,不可轻启。”
“第一位先人?”况天佑捕捉到关键,“他可有何特异之处?或是从何处得来此卷?”
老族长努力回忆着族中口耳相传的、早已模糊的传说:“年代太久远了……只隐约听说,那位先祖并非凡人,似乎……曾于山中遇仙,得赠此卷,并授以此地宜居之秘,方才带领族人于此定居。”
“遇仙?”将臣漠然重复了一句,嘴角似乎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带着嘲讽的弧度。在他漫长的生命中,所谓的“仙”,大多不过是些拥有了力量的生灵罢了。
况天佑心中明了,这所谓的“仙”,极可能是一位古代的修行者,或者……是某种异类。这卷古卷,恐怕并非赠予,而是某种意义上的“封印”与“托付”。
“此物并非救星,而是灾祸之源。”况天佑直接点破,目光扫过周围惶惑的镇民,“你们无法安眠,精力流逝,根源便在于它。”
“什么?!”
“这怎么可能?”
“祖训明明是……”
镇民们哗然,难以置信。
“但……但刚才它爆发时,是那位红衣服的姑娘……”老族长看向红潮之前出现的屋顶,心有余悸。
“她在抑制它。”况天佑道,“若非她出手,方才那一下,足以让在场大半之人精神崩溃,陷入永眠。”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看向古卷的目光顿时充满了恐惧。
将臣似乎对这番解释毫无兴趣,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古卷本身。他伸出那只看似寻常、却蕴含着抹杀存在之力的手,指尖轻轻触碰在那混沌漩涡的图案之上。
“嗡——”
古卷再次轻微震颤,似乎想要反抗,但在将臣的指尖下,那点反抗如同萤火之于皓月,瞬间便被压制。一股更为精纯、更为深邃的精神力量被强行从古卷深处牵引出来,在将臣的指尖缭绕。
“以众生迷梦为食,编织永恒囚笼……倒是有些巧思。”将臣低语,像是在点评一件艺术品,“可惜,饲养者早已不在,这小东西饿了太久,本能地开始抽取周围生灵的精神力,却又被这卷轴本身的禁制限制,只能细水长流,造成了这般不眠不休的折磨景象。”
他指尖微微用力。
“出来。”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但况天佑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凌驾于物质与能量之上的“命令”,直接穿透了古卷的封禁,作用于其核心。
下一刻,古卷上的混沌漩涡图案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一缕缕似真似幻、色彩迷离的雾气从中袅袅升起,在祠堂前的半空中,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不断变换形态的光团。那光团散发出强烈的诱惑与吸摄之力,仿佛在邀请所有注视它的灵魂沉入一场不愿醒来的美梦。
镇民们眼神开始迷离,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或痴迷或狂喜的神色,眼看就要再次被拉入幻境。
就在这时,一道红色的身影再次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祠堂的飞檐之上。
红潮。
她依旧面无表情,空洞的眼眸注视着那梦幻光团。她抬起手,并非攻击,而是如同之前一般,轻轻一拂。
那股沉静、空无的力量再次弥漫,仿佛在光团与现实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界限。光团散发出的诱惑力瞬间被大幅削弱,那些陷入迷离的镇民猛地惊醒,骇然后退。
那梦幻光团似乎对红潮的力量极为忌惮,或者说,是某种本质上的排斥。它剧烈地波动着,发出一种无声的尖啸,猛地向远处遁去,似乎想逃离红潮的“空无”领域。
“想走?”
将臣淡淡开口,甚至没有移动脚步,只是目光锁定那逃遁的光团。
那光团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变成了无形的枷锁,任它如何冲撞,也无法逃离祠堂上空方寸之地。
况天佑看着这一幕,心中对将臣的力量有了更深的认知。这并非简单的力量压制,而是对规则的理解与运用。同时,他也对红潮的存在更加好奇。她的力量特性“空无”,似乎天生克制这种以情绪、梦境为食的存在。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况天佑问道。
“梦魇兽的残魂,或者说……一缕被驯化、改造过的梦境本源。”将臣解答道,语气如同在叙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那个所谓的‘仙’,捕捉了它,将其封入这特制的卷轴,或许原本是想借助它编织梦境、历练心境的能力,亦或是作为守护族群的一种手段。可惜,时过境迁,封印松动,这饥饿的小兽便开始本能地觅食。”
他看向那被困住的、不断扭曲的光团,眼神漠然:“如何处理?捏碎它,此镇可恢复安宁。或者……”
他将目光投向屋檐上的红潮:“……你可以‘吃’了它。这对你,或许有点用处。”
红潮空洞的目光转向将臣,没有任何表示,但也没有离开。她那毫无生气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极其微弱的……“注视”。
况天佑明白将臣的意思。红潮是“迷茫”的化身,其力量本质是“空无”,而这梦魇兽残魂是极致的“虚幻”与“梦境”,两者在某种层面上是相反相成的。吞噬这缕梦境本源,或许能让红潮的力量产生一些未知的变化,甚至……让她那永恒的空洞,产生一丝涟漪?
红潮沉默了许久,久到仿佛时间都已停滞。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对着那被困的梦幻光团,张开了嘴。
没有声音,没有吸力。
但那团不断挣扎、散发着迷离光晕的梦魇兽残魂,却如同遇到了克星,光芒迅速黯淡、收缩,最终化作一缕纤细的流光,被摄入红潮那看似樱桃般小巧、却仿佛能容纳虚无的口中。
吞噬的过程无声无息。
红潮闭上嘴,依旧面无表情,仿佛只是喝下了一口空气。但她那双空洞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短暂的瞬间,闪过了一丝比星光更渺茫、更难以捕捉的…色彩变幻,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又恢复了死寂。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将臣,又扫过况天佑,身影缓缓淡化,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再次消失不见。
随着梦魇兽残魂被红潮吞噬,那股笼罩青石镇月余的、无形无质的精神干扰力场,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空气中那令人疲惫压抑的气息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属于夜晚的宁静与祥和。
“结……结束了?”有镇民不敢置信地喃喃道。
“我感觉……好轻松……”
“困了……我好想睡觉……”
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强烈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那是被压抑太久的正常生理需求。镇民们纷纷打着哈欠,眼皮沉重,甚至有人直接靠着墙根就陷入了沉睡,鼾声轻微响起。
老族长看着手中那已然变得普通、再无任何能量波动的古卷,老泪纵横,对着况天佑和将臣就要跪下:“多谢二位仙人!救我青石镇上下数百口性命!”
况天佑抬手虚托,一股柔和的力量阻止了他下跪。“不必如此,举手之劳。”他看了一眼恢复宁静的古镇,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种见证因果的了然。这古镇的先祖因缘际会得了“宝物”,却也埋下了隐患,今日得以解决,亦是定数。
他转头看向将臣,发现将臣正望着红潮消失的方向,那漠然的眼眸中,似乎多了一丝……探究的兴趣。
“你对红潮很感兴趣?”况天佑问。
“女娲的造物……总是有些特别。”将臣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迷茫’吞噬‘梦境’……会孕育出什么?值得观察。”
况天佑默然。将臣看待世间的角度,永远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审视,如同观察培养皿中的微生物。或许,这正是他寻求“答案”的方式。
两人没有在青石镇久留,婉拒了镇民们的千恩万谢和盛情挽留,在月色下悄然离去。
……
接下来的旅程,依旧漫长而平淡。他们翻山越岭,渡江过河,见证了王朝末路的烽火与新生政权的萌芽。人间依旧纷扰,战乱、饥荒、瘟疫……种种苦难层出不穷,但在漫长的时光尺度下,也仿佛成了不断重复的韵律。
况天佑继续着他的修行与探索。他发现自己血脉中的秩序之力,不仅可以对外定义规则,似乎也能对内进行某种程度的“编译”。他尝试着更加精细地控制自身的能量,甚至开始研究生命形态的奥秘。一次在极北寒地的静坐中,他心神沉入血脉深处,仿佛触摸到了某种关乎“存在”与“轮回”的禁忌领域。一个模糊的、关于“就地转世”以浓缩提升力量的构想,开始在他心底萌芽,但这需要极其苛刻的条件和对自身绝对的控制,绝非易事。
而将臣,则在一次偶然的事件中,展现了他另一面。
那是在一处刚经历过战火洗礼的城镇废墟。他们路过时,恰遇一伙溃散的兵痞正在烧杀抢掠,欺凌幸存的无辜百姓。惨叫声、哭喊声、狂笑声混杂在一起,如同人间地狱。
况天佑眉头紧锁,正欲出手制止。
却见将臣停下了脚步。他看着那些在绝望中挣扎的妇孺,看着那些在暴行中扭曲的兵痞脸孔,那漠然的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表露出了一种情绪——并非愤怒,也非怜悯,而是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厌恶。
他甚至没有动用任何超凡的力量。
只是抬起了眼。
那一瞬间,以他为中心,一种难以言喻的、至高无上的威压如同水银泻地,无声地笼罩了整个废墟。
时间仿佛凝固了。
那些正在行凶的兵痞,动作僵住,脸上的狂笑凝固,转而变成了极致的恐惧,仿佛看到了比死亡更可怕的存在。他们手中的刀剑“哐当”落地,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然后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般瘫软在地,屎尿齐流,精神在瞬间被无上的威严彻底压垮,即便不死,此生也将活在无尽的恐惧梦魇之中。
而那些无辜的百姓,虽也感到一阵心悸,却并未受到伤害,只是茫然地看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
将臣收回目光,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继续前行。
况天佑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凛然。将臣并非没有情感,只是他的情感表达方式,与凡人截然不同。他对人间的黑暗面,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与排斥。这次出手,或许并非为了拯救谁,仅仅是因为……那些丑恶的景象,碍了他的眼。
这也让况天佑意识到,这位同伴的心思,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复杂。他对于“爱”的追寻,或许并不仅仅是好奇,也可能包含着对世间这些“非爱”因素的排斥与不解。
红潮自青石镇一别后,并未完全离开。她如同一个沉默的、红色的幽灵,时而会出现在他们旅途的远处,只是静静地跟随,保持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她不交流,不干涉,只是存在。将臣和况天佑也默认了她的跟随,仿佛多了一个奇特的、不言不语的旅伴。
时光就在这样微妙的气氛中缓缓流淌,直至某一日,他们行至一条奔腾的大江之畔,听到了一个关于江中“龙王”作祟、索要童男童女祭祀的传闻。
将臣望着那波涛汹涌的江面,忽然开口道:
“这次,玩玩?”
况天佑看向他,从他那难得带着一丝几不可查兴味的眼神中,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条“龙王”,恐怕要倒大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