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铁轨上的信号灯
离开东矶岛的船刚靠岸,林玥就看见个穿藏青色制服的老人,举着块写着“铁路道口”的木牌,站在码头石阶下等。老人叫老周,头发灰白,制服袖口磨出了毛边,腰间挂着个褪色的搪瓷杯,上面印着“安全生产”四个红漆字。
“跟我走吧,”老周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下趟火车还有半小时到,正好赶上看换班。”
沿着海边的沙土路往前走,风里混着铁轨的铁锈味。道口就在前面,两根黑白相间的栏杆横在路中间,旁边是座铁皮小房,像个蹲在地上的铁盒子。房顶上的信号灯亮着黄灯,一闪一闪,像只眨动的眼睛。
“这道口啊,是单线铁路,每天过八趟车,”老周打开小房的门,里面摆着张折叠床、一张木桌,墙角堆着几袋泡面,“我在这儿守了二十三年,闭着眼睛都能数出火车啥时候来。”
林玥看着桌上的时刻表,纸页边缘卷得像波浪,上面用红笔圈着每个车次的时间,精确到分。“您一个人?”她想起灯塔的老郑,问了同样的话。
“以前有个搭档,前两年退休了,”老周从搪瓷杯里倒出热水,泡了杯茶,茶梗在水里浮浮沉沉,“现在就我一个。不过不碍事,这活儿讲究的是‘眼尖、手快、心细’,多个人反而容易分心。”
他指着窗外的铁轨:“你看,铁轨接缝处的锈迹,晴天是暗红,雨天发乌,能看出潮湿度。远处的信号灯变了颜色,就得提前放下栏杆——慢一秒,就可能出大事。”
说话间,远处的信号灯突然转成红色。老周“噌”地站起来,两步跨到控制台前,按下按钮。栏杆“哐当”一声落下,挡住了正要过马路的电动车。骑车的大叔骂了句“赶着投胎啊”,老周却没抬头,眼睛盯着铁轨尽头的方向。
“这可不是赶,”他解释道,“火车制动距离长,哪怕提前一公里看到人,也刹不住。去年邻县的道口,就因为有人抢行,火车撞上了拖拉机……”他没再说下去,只是往信号灯的方向望了望。
铁轨开始轻微震动,远处传来“呜——”的长鸣,一列绿皮火车像条绿色的巨蟒,慢悠悠地驶过来。老周站在栏杆旁,手里举着面小红旗,直到火车完全驶过,尾灯消失在弯道,才按下按钮升起栏杆。
“每天都这样?”林玥问。
“每天都这样,”老周坐下,续了杯茶,“火车来前二十分钟放栏杆,过后五分钟升起,一分不能差。就像钟摆,得准。”
他从抽屉里拿出个铁盒子,打开,里面全是螺丝和垫片。“栏杆的电机老了,时不时卡壳,”老周挑出个垫片,用砂纸打磨着,“得自己修。所里说要换电动的,我没同意——机器这东西,不如手按得靠谱。”
林玥想起老郑的灯塔透镜,想起老王的山歌,忽然觉得这些守着“旧东西”的人,心里都藏着份固执的认真。
中午在道口的小房吃饭,老周煮了两碗面条,卧了两个荷包蛋。窗外的信号灯又开始闪黄灯,下趟火车还有一小时。“您就没想过换个轻松点的活儿?”林玥问。
老周把蛋推到林玥碗里,自己扒拉着面条:“轻松活儿哪有这么踏实。你看这铁轨,一节连一节,少了哪段都不行。我守着这道口,就像铁轨上的颗道钉,不起眼,但少了也会晃。”
他指了指墙上的照片,是个穿校服的姑娘,笑得眉眼弯弯。“我闺女,今年高考,想考铁路学院,说要设计更安全的道口系统,”老周的声音软下来,“等她毕业了,说不定这手动栏杆就真换成自动的了,到时候我就……”
话没说完,远处的信号灯又红了。老周放下碗,又一次冲向控制台。林玥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那身藏青色制服,像块嵌在铁轨上的补丁,不起眼,却牢牢地把两段铁轨连在一起。
下午,铁路部门的人来检查设备,带来个年轻技术员。“周师傅,该换智能系统了,”技术员举着平板电脑,“这个能自动识别火车距离,还能联网报警,比手动靠谱多了。”
老周看着平板上的代码,皱起眉:“机器能看懂天气?能闻出铁轨的锈味?”
技术员笑了:“比人靠谱。您看,这是传感器数据,比肉眼准。”
老周没说话,只是走到栏杆旁,用手摸了摸冰冷的钢铁。二十三年,他的指纹像刻在了上面,连栏杆升起的速度、发出的声响,都了如指掌。
“换吧,”他忽然说,“但让我再守三个月,等闺女考完试。”
技术员点头:“行。”
傍晚的火车驶过道口时,老周没像往常一样举红旗,只是站在旁边,看着车轮与铁轨摩擦出的火花,像一串流动的星。林玥知道,他是在跟这工作了二十三年的地方告别。
“其实啊,”老周望着火车远去的方向,“换了好。我这眼睛越来越花,反应也慢了,总不能拿人命开玩笑。”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磨得发亮的哨子,递给林玥,“这哨子,我吹了二十三年,火车来前吹三声,能惊飞树上的鸟——留着吧,算个念想。”
林玥接过哨子,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上面还留着老周的温度。
离开道口时,信号灯又亮了黄灯,这次是自动亮起的。老周站在小房前,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像铁轨上一道深刻的辙痕。
“下一站去哪儿?”司机问。
林玥看着远处延伸的铁轨,它们像两条无限伸展的线,一头连着过去,一头通向未来。“去铁路学院看看吧,”她说,“老周的闺女想设计新道口,我想去看看,那些‘新东西’,是怎么长出来的。”
铁轨在暮色里泛着微光,信号灯的黄光亮了又灭,像在数着时光的节拍。林玥忽然明白,无论是手动栏杆还是智能系统,变的是方式,不变的是那份“守着”的心思——就像道钉守着铁轨,铁轨守着远方,而远方,总有人在等着平安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