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雨轩那间充作治疗室的耳房，今日气氛格外不同。
药香中混杂了一丝艾草灼烧后的特殊气息，露柚凝、顾辞分立榻旁，而时清屿躺在中间，感觉自己像块待宰的羔羊，尤其当顾辞的目光落在他腿上时，他浑身都不自在。
“王爷，我的雷火灸法，需以特制药油按摩腿部，再以艾柱悬灸关键穴位，借热力与药力强行冲击淤塞的经脉。”
顾辞一边准备着用具，一边向时清屿解释，语气是纯粹的医者口吻，“过程会有些灼痛，需您忍耐。”
露柚凝迅速在脑中过了遍疗程，发现此举确实对症，但需极其谨慎。
她看向顾辞，眼中多了几分真正的钦佩：“顾大夫博闻强识，此法值可一试。只是王爷腿部感知尚未完全恢复，还请王爷忍耐片刻。”
她竟真的赞同？！还夸他？！
时清屿听着他们一来一往，将自己当成病例般讨论，完全无视他的意愿，脸色愈发阴沉。
尤其是看到露柚凝看向顾辞时那专注甚至带着欣赏的眼神，他只觉得刺眼无比！
“本王觉得，王妃之前的法子甚好，循序渐进即可。”他冷不丁开口，声音硬邦邦的，试图打断那碍眼的交流，“何必冒险尝试这等来历不明之法？”
露柚凝抬眸看他，耐心解释：“王爷，医道一途，需博采众长。此法虽有风险，但若运用得当，或可大大缩短疗程。我会与顾大夫仔细斟酌用量与手法，确保安全。”
顾大夫，顾大夫，又是顾大夫……
时清屿心中冷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顾辞手中那瓶深褐色的药油。
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熬制的……
治疗开始。
顾辞手法沉稳地将药油涂抹在时清屿小腿萎靡的肌肉上，力道恰到好处地开始按摩。
他的手指带着常年行医的薄茧，触及时清屿皮肤时，带来一种陌生的、令人不适的触感。
拿开你的手！
时清屿几乎要脱口而出，但他死死忍住，只是绷紧了身体，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他紧紧盯着顾辞的动作，仿佛要在对方身上盯出两个洞来。
“此处筋络粘连严重，需着重疏通。”顾辞对时清屿杀人的目光恍若未觉，对露柚凝说道，“我游历苗疆时，见他们处理此类旧伤，会辅以银针浅刺，引导药力深入。不知王妃以为如何？”
露柚凝闻言，仔细查看了时清屿腿部的状况，眼中露出思索之色：“顾大夫此法甚妙。银针浅刺可松解粘连，但力道需极精准，否则易伤及旁边完好的神经。不若由我施针，顾大夫继续以独特手法推拿药力，双管齐下？”
你们倒是配合默契！
时清屿听着他们旁若无人地讨论着自己的腿，言语间满是专业上的认同与欣赏，胸口那股郁气几乎要炸开。
他猛地闭上眼，不想再看。
然而，当露柚凝微凉的指尖伴随着银针落下，精准地刺入他腿部穴位时，一种奇异的酸胀感传来，与顾辞那带着灼热药力的推拿相辅相成，原本顽固的麻木区域，竟真的产生了一丝微弱的、如同电流窜过的感知！
紧接着，顾辞点燃了特制的艾柱，悬于银针之上。
灼热的气流透过银针导入经脉，仿佛将滚烫的岩浆注入了冰封的河流，带来一阵阵剧烈却又不同于纯粹痛苦的、带着疏通意味的灼痛。
“呃……”时清屿闷哼出声，额角青筋暴起，汗水瞬间浸湿了鬓发。这痛苦远超以往任何一次治疗。
“忍耐，王爷。”露柚凝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平静而带着力量，“这是药力与灸力在冲击病灶，是好转的迹象。”
她……在关心我？
这念头一闪而过，竟让他觉得那灼痛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艰难地睁开眼，恰好对上她专注观察他反应的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厌恶，只有纯粹的、属于医者的认真。
她好像……从将军府回来后，不再像之前那样，完全当我不存在了。
这个发现，像一道微光，穿透了他心中的醋海与阴霾。
虽然依旧疏离，但至少，她愿意与他进行沟通了。
治疗在一种极其微妙的气氛中继续。
时清屿不再死死盯着顾辞，而是将大部分注意力放在了抵抗痛苦和……偷偷观察露柚凝上。
他发现，她在与顾辞讨论医术时，眼神会发光，那是他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属于追求知识与真理的神采。
她本就该如此耀眼……
他心中五味杂陈，既有酸涩，也有一种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卑微的欣赏。
治疗结束后，时清屿几乎虚脱，但腿部那持续传来的、带着活性的热麻感，又让他清晰地意识到，这痛苦是值得的。
“王爷感觉如何？”顾辞一边收拾器具，一边问道。
“……尚可。”时清屿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愿在他面前示弱。
露柚凝仔细检查了他的脉象和腿部反应，点了点头：“效果比预想的要好。顾大夫此法，确实独到。尤其是对碧落黄泉这种侵蚀经脉的毒素遗留问题，这种强力的外治法，或许正是关键。”
顾辞微微一笑：“王妃过奖。此毒阴寒缠绵，常规温补如同隔靴搔痒，有时确需以霸道之法，破而后立。”
听着他们又开始探讨医术，时清屿刚刚缓和一点的脸色又沉了下去。
他状似无意地打断：“福安，推本王回去。”又对露柚凝硬邦邦地补充了一句，“……有劳王妃，顾大夫。”
回到墨渊斋，他便立刻召来影一，声音冰冷：“去查那个顾辞，祖籍何处，师承何人，过往经历，事无巨细，都给本王查清楚！”
然而，调查结果很快送回，顾辞背景干净得像一张白纸——自幼父母双亡，被一游方郎中收养，习得医术后便四海为家，行医济世，名声极好，并无任何可疑之处。
竟然如此干净？
时清屿捏着那份调查报告，非但没有放心，反而更加不爽。
越是这样，不就越显得本王……小肚鸡肠？
他烦躁地将报告揉成一团。
接下来的几次治疗，时清屿的“暗中较劲”无处不在。
顾辞欲上前协助露柚凝固定银针，时清屿便抢先一步，状似无意地伸出手：“本王自己来。”
露柚凝根据顾辞的建议调整施针角度，时清屿便闷哼一声，蹙眉道：“此处感觉尤为酸胀，还是按王妃原先的法子更为稳妥。”
甚至当顾辞递上干净的布巾给露柚凝擦手时，时清屿都会立刻示意福安上前接过，再由福安转交。
他这些幼稚又别扭的举动，起初露柚凝并未在意，只当他是治疗紧张。
但次数多了，她心中也渐渐升起一丝异样。
他……似乎格外针对顾大夫？
她看着他每次治疗时那副如临大敌、死死绷着的模样，思索再三，在一次治疗间隙，难得主动地、带着些许劝导意味地对他说：“王爷，治疗需身心放松，效果方能事半功倍。顾大夫医术精湛，您……不必如此紧张戒备，试着信任医者，放开身心去接受，于您康复有益。”
她以为他是因为不信任顾辞或者害怕痛苦才如此。
她顿了顿，看着他依旧紧绷的侧脸，补充道：“自将军府回来后，妾身观王爷心绪似乎……格外焦躁，可是有何处不适？”
她……注意到了？
这是在开导我吗？
时清屿愣住了。
看着她眼中那纯粹的、不掺杂质的关心，一股暖流混杂着更深的酸涩涌上心头。
她竟以为他是在紧张治疗？她难道一点都没看出他那快要溢出来的醋意吗？
但……这似乎也不错？
至少，她又与他说话了，不再是彻底的漠视。
这细微的变化，如同黑暗中投入的一缕微光，瞬间照亮了时清屿阴郁的心房。
内心的喜悦冲散了他对顾辞的所有不满！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上扬的嘴角，强行压下，只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与……委屈？
“本王……知道了。”他垂下眼眸，掩去其中翻涌的情绪，乖乖应下。
只要她不再对他冷若冰霜，别说一个顾辞，就是再来十个八个大夫，他也能……勉强忍下！
看着突然变得“温顺”的时清屿，露柚凝微微一愣，虽不解其意，但见他似乎听进了劝告，便也不再深究，转身继续研究药方去了。
而她身后，某位王爷正偷偷抬眼，看着她专注的背影，心中那点醋意早已被这意外的“温柔”所带来的巨大喜悦淹没。
至于那个碍眼的顾辞……
哼，暂且留着吧，或许……还有点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