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山镇的海风裹着咸腥味灌进巷子,陈宗元蹲在赵秀芬家门槛上,用竹片拨弄艾灸条的灰烬。乌头汤在土灶上咕嘟作响,深褐色的药汁翻滚着,表面浮着层油状物,像极了暴风雨前的海面。他摸了摸腰间的牛皮药箱,铜锁上的 1978 年编号被磨得发亮,那是他作为赤脚医生的第一个编号。
“阿姐,该施针了。” 陈宗元掏出银针,在酒精棉球上反复擦拭。竹窗外,九重葛开得正盛,紫色花影投在赵秀芬苍白的脸上,她蜷缩在藤椅里,指关节肿得发亮,像几根饱满的水萝卜。
赵秀芬看着银针,喉咙动了动:“老陈,这针... 能行吗?” 她腕间的红棉线松松垮垮,艾灸留下的焦痕还未消退。陈宗元想起三十天前她疼得咬烂枕头的模样,喉头一紧:“阳池穴是三焦经原穴,治关节痛的。” 他的拇指按压她手腕后方,“感觉酸麻就告诉我。”
银针刺入皮肤的瞬间,赵秀芬猛地攥紧藤椅扶手。陈宗元屏住呼吸,针尖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慢慢推进至三分深度。“酸... 酸得往上窜。” 赵秀芬的声音带着颤音。他轻捻针柄,观察她的表情:“是不是像蚂蚁爬?”“对,像有小虫子在咬。”
这时,艾灸条突然爆出火星,溅在赵秀芬手背上,烫出个小红点。“哎哟!” 她惊呼。陈宗元连忙吹灭火星,“抱歉抱歉,这艾绒太燥。” 他从药箱里取出一块姜片,垫在艾灸部位,“以前老郎中说,隔姜灸能去燥气。”
隔壁传来李二狗的咒骂声:“这苦水比我家腌菜缸还难喝!” 陈宗元苦笑,昨天刚给李二狗灌下土茯苓煎水,那股子土腥味确实够呛。他起身走到院子里,看见李二狗蹲在墙根,手里端着粗陶碗,碗里的水呈暗褐色,漂着几片土茯苓的碎屑。
“再喝半碗。” 陈宗元蹲下身,用树枝在地上画尿酸代谢图,“你看,这土茯苓能把尿酸从小便里带出来。” 李二狗捏着鼻子灌下,嘴角沾着药渣:“要是没用,老子砸了你这破药箱!” 话音刚落,他突然捂住脚踝,“哎哟哟,又开始痒了!”
陈宗元撩起他的裤脚,脚踝皮肤发亮,比昨日消肿了些,但仍有暗红色斑块。“痒是湿毒外排。” 他掏出笔记本,记下 “尿色转清,痒感加剧”,“明天给你加萆薢,专门祛下焦湿热。”
日头偏西时,赵秀芬的指关节疼痛减轻了几分。陈宗元收拾银针,看见她腕间的红棉线缠上了一根银针,“这线该换了。” 他从药箱里取出新的红棉线,“脾经主湿,我给你绑在三阴交穴,帮你健脾祛湿。”
赵秀芬看着他专注的模样,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他背着药箱走村串户的场景。那时的他腰杆挺直,说话声如洪钟,不像现在,鬓角添了那么多白发。“老陈,你说这病... 能好吗?” 她轻声问。
陈宗元顿了顿,目光落在墙上的倒计时表上,只剩 23 天了。“能。” 他轻轻系紧红棉线,“当年我用麻黄汤治好张大爷的风寒,也是先看到汗出热退,再慢慢调理脾胃。慢病得慢慢来。”
夜幕降临时,晒谷场传来此起彼伏的咳嗽声。陈宗元刚回到家,就被退休教师林文远拦住:“老陈,我这咳嗽半个月了,卫生院开的药吃完了...” 话未说完,寡妇王桂芳抱着癫痫儿子找上门来,“陈医生,娃又犯病了...”
林月娥在厨房喊:“饭都凉了!” 陈宗元摸出牛皮药箱,对妻子抱歉地笑了笑:“你先吃,我去去就回。” 月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药箱铜锁撞击膝盖,发出沉闷的声响。
李二狗趴在院墙上,看着陈宗元匆匆的背影,摸出藏在裤兜的酒瓶。酒液刚碰到舌尖,突然想起陈宗元画的尿酸图,喉头一动,又塞了回去。“妈的,再信老陈一次。” 他嘟囔着,把酒瓶扔进猪圈。
陈家堂屋的油灯一直亮到后半夜。陈宗元在笔记本上写:“乌头需久煎三小时以上,明日用陶罐文火慢熬。李二狗尿酸值仍高,需严令禁酒。赵秀芬针感良好,明日加灸血海穴。” 墨迹在 “禁酒” 二字上晕开,像片深色的云。
窗外,妈祖庙的铜铃在风中轻响。陈宗元摸出《赤脚医生手册》,第 47 页的土方旁,新添了行小字:“针药结合,当察天时地利。” 他吹灭油灯,听见远处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像极了乌头汤沸腾的声响。
这一夜,赵秀芬第一次在子时前睡着了。陈宗元蹲在她窗下听了半小时,确定没有传来呻吟声,才踩着月光回家。路过晒谷场时,他看见倒计时表被海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不知谁画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