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九的洪山镇,乌云压得极低,仿佛要将小镇整个吞噬。咸腥的海风裹着雨丝,疯狂地拍打着妈祖庙的飞檐,庙前的铜铃发出凌乱又沉闷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场未卜的救治哀鸣。陈宗元站在晒谷场那满是水渍的倒计时牌前,“3 天” 的字迹被雨水泡得模糊,随时都可能消失在潮湿的空气中。他下意识摩挲着脖子上的竹筒验方,竹节被体温焐得温热,却暖不了他发凉的心。
“老陈!快来!秀芬又疼昏过去了!” 林阿水的呼喊声撕破压抑的雨幕,带着无尽的恐慌与绝望。陈宗元浑身一震,抓起药箱就朝赵家狂奔。脚下的青石板路又湿又滑,每一步都走得艰难。牛皮药箱随着他的跑动不断撞击腿部,箱上 1978 年的编号在雨水中泛着冷硬的光,仿佛在提醒他,这肩负的责任从 decades 前便已开始。
冲进赵家时,眼前的景象刺痛了陈宗元的双眼。赵秀芬蜷缩在竹席上,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抽搐着,牙齿深深咬进嘴唇,鲜血不断渗出,染红了下巴。枕边的止痛药瓶倒在一旁,空无一物。“脉浮大无根,是虚阳外越!” 陈宗元声音发颤,手指搭上赵秀芬的脉搏时,雨水顺着蓑衣滴落在青砖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斑点。他脑海中突然闪过前日赵秀芬服药后大汗淋漓的场景,王大爷 “阳虚者忌大汗” 的叮嘱此刻如惊雷般炸响,悔恨瞬间涌上心头。慌乱间,他瞥见墙角的紫苏叶泡脚桶,桶里的水早已冰凉,几片未舒展的艾叶漂浮在水面,像是无力回天的象征。
“取附子、干姜,再加龙骨、牡蛎!” 陈宗元扯开嗓子喊道,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林月娥举着油灯匆匆冲进厨房,昏黄的光晕中,她鬓角的白发沾着雨珠,宛如霜雪。砂锅里的药汁咕嘟作响,陈宗元死死盯着铜壶滴漏,每一声 “滴答” 都像重锤敲击在他心上。突然,第 12 回坏掉的闹钟在他脑海中浮现,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 这次,附子真的煮够时间了吗?这个疑问如毒蛇般缠绕着他,让他愈发不安。
就在此时,李二狗家传来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陈宗元刚端起为赵秀芬煎好的药碗,李二狗媳妇凄厉的哭喊便传了过来:“都是那赤脚医生的土方子,把人治坏了!” 他的心猛地一沉,来不及多想,转身冲向李二狗家。院子里,李二狗瘫倒在地,面色青紫,嘴角还残留着灶心土煎水的残渣,旁边摔碎的陶碗里,褐色药汁正缓缓渗入红砖缝隙,仿佛在宣告着这场治疗的失败。
“他昨日贪凉喝了冰镇酸梅汤!” 李二狗媳妇情绪激动,抓着陈宗元的衣袖,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说什么药治七分人养三分,可谁知道这七分药是不是毒药!” 女人脖子上的妈祖护身符随着剧烈的动作晃荡,金漆在雨水中泛着刺目的光,仿佛在嘲笑这无力的救治。
陈宗元只觉天旋地转,耳边回响起上次村民们的咒骂声。他颤抖着摸出笔记本,“学院派” 与 “赤脚派” 的治法在眼前交织成一团乱麻。李二狗的痛风、赵秀芬的风湿,还有那些隐藏在症状背后的高血压、脾虚…… 每一个病例、每一次诊断,此刻都成了对他医术的拷问,重重地击打着他自以为是的信心。
雨越下越大,陈宗元跪在泥水里,任由雨水冲刷着自己。冰冷的雨水混着泥水,顺着他的脖颈流进衣领,可他却浑然不觉。突然,王大爷枕头下的《中医验方集》、老人 “医道如大海,看似无边,实则处处有航标” 的话语在他脑海中浮现。他猛地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回王大爷的土坯房。雕花竹床上的蓝花布被雨水浸湿,王大爷却仍紧紧攥着那本泛黄的医书,仿佛那是救命的稻草。
“元仔,莫急。” 王大爷的声音比往日更加沙哑,漏风的牙床吐字含糊不清,“你看这海风,时急时缓,治病也得跟着时辰、跟着人心走。” 老人颤巍巍地翻开书,夹在其中的干枯艾草落在陈宗元掌心,“当年你师父治急症,常说‘留人治病,先固根本’。”
深夜,陈家堂屋的油灯在风雨中摇曳,却始终未熄。陈宗元摊开两本笔记,眼神坚定又带着迷茫。在 “赵秀芬” 一栏,他重重写下:“亡阳之证,当以四逆汤回阳救逆,加煅龙骨、煅牡蛎潜阳固脱。” 又在 “李二狗” 的记录旁画满红圈:“湿热内蕴,复感寒凉,需清热化湿与温阳并行,谨防虚实夹杂。” 笔尖用力过猛,划破了纸张,墨迹在潮湿的空气里晕染,恰似他此刻纷乱又坚定的心绪。
林月娥默默端来一碗姜母鸭,砂锅里的汤汁咕嘟冒泡,当归与老姜的香气混着米酒味弥漫开来,为这压抑的氛围增添了一丝温暖。“吃点热乎的。” 女人的声音里满是心疼,“当年你师父说过,再难的病,也得吃饱了才有力气治。” 陈宗元望着碗里油亮的鸭肉,思绪飘回到第 3 回堂屋议事时,寡妇王桂芳抱着癫痫儿子流泪的模样。那时的自己,怀着一腔热血与孤勇踏入医道,如今虽历经挫折,却仍不愿放弃。
凌晨,陈宗元顶着浓重的黑眼圈去查看赵秀芬。女人的额头终于褪去灼热,可呼吸却依旧微弱如游丝。他守在床边,听着窗外呼啸的海风,想起早前春雪初融时,自己对着药箱发下的誓言。如今誓言的倒计时只剩最后 3 天,可他却像在迷雾中迷失方向的船夫,苦苦寻找那一丝希望的微光。
就在这时,李二狗家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陈宗元抓起药箱冲出门,雨幕中,他脖子上的竹筒验方与药箱铜锁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仿佛是命运的催问。而远处的妈祖庙在闪电中若隐若现,燕尾脊上的神兽昂首向天,静静见证着这场发生在闽南小镇的医者修行,见证着陈宗元在困境中的坚守与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