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厅的清晨总是带着一种刻板的匆忙。
埃德蒙步入委员会总部的大理石门厅时，皮靴踏在地砖上的声音被空旷高耸的穹顶吸收，只留下细微的回响。
他穿着深灰色三件套西装——不是昨日帮亚瑟挑选的那种崭新挺括，而是经过多次穿着后自然形成的妥帖——手里提着那只边缘已有些磨损的皮质公文包。
经过门厅那面巨大的鎏金框镜子时，他脚步未停，目光却极快地掠过镜面，确认自己领带端正。
电梯缓慢上升时，他想起昨夜写下的那些未寄出的字句，想起亚瑟焕然一新后那孩子气的兴奋，也想起脖颈间那枚冰冷印记此刻异常的平静。
平静得有些刻意，仿佛暴风雨前沉闷的空气。
推开办公室的门，卡特夫人已经将今日的优先文件整齐码放在他桌角。
最上面是一份来自海军部的加急备忘录，关于下一批运往马耳他护航舰队的医疗物资清单复核请求——字里行间透着前线吃紧的焦灼。
埃德蒙刚脱下大衣挂好，门就被敲响了。
不是亚瑟那种带着雀跃的轻快叩击，而是两下沉稳、间隔均匀的轻叩。
“请进。”
帕梅拉·斯特林女士推门而入。
她今日换了身炭灰色的羊毛套装，胸前别着一枚简单的珍珠胸针，头发依旧梳得一丝不苟，但眼下的淡青色阴影透露着昨夜可能的熬夜。
“早，泰勒博士。”
她语气直接，没有寒暄，“希望你准备好了应付今天上午的联席听证会。”
埃德蒙示意她坐，自己也回到办公桌后。
“听证会？我记得日程上只有资源分配小组的例会。”
斯特林女士在他对面坐下，双腿并拢斜放，姿态优雅却透着紧绷。
“临时追加的。卫生部牵头，联合了几个后座议员，要对‘圣杯’项目后续的民用配额比例提出质询。重点是——”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着埃德蒙，“他们拿到了北非前线某些部队抱怨配给不足的非正式报告，想借此质疑整个分配模型的公正性，以及……主持模型构建者的专业性。”
空气安静了一瞬。
窗外传来远处街头报童模糊的叫卖声，隐约能听见“阿拉曼……胜利……”的字眼。
北非战局正处在关键时刻，任何关于后勤的负面消息都可能被放大。
“报告来源可靠吗？”
埃德蒙的声音平静，手指已经翻开了海军部那份加急文件，目光快速扫过上面的数字。
“可靠与否不重要。”
斯特林女士扯了扯嘴角，那是个没有笑意的弧度，“重要的是，有人想借题发挥。你在上次会议上的表现让某些人不太舒服，泰勒博士。‘数据参考’动摇了太多既得利益。”
她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我听说，这次会有几位对数字不太敏感、但对‘公平’和‘民众疾苦’口号异常热衷的议员到场。你要应付的不是技术问题，是政治表演。”
埃德蒙抬起眼，深绿色的眸子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沉静。
“我明白了。感谢提醒，斯特林女士。”
“不只是提醒。”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根本无需整理的外套下摆，“我会在场。必要时，我会从议会程序的角度介入。但技术层面的辩护，只能靠你自己。记住，他们不需要正确答案，只需要一个能被拿来攻击的缺口。”
她走到门口，又停住，没有回头，“你的那位年轻朋友——柯林斯先生，他今天最好也保持低调。有些人，连带关系看得很重。”
门轻轻合上。
埃德蒙坐在椅子里，没有立刻动作。
他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钢笔冰凉的笔帽。
斯特林女士的警告带着某种近乎预言的精准。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白厅的暗流从不平息，只会在某些时刻变得更加湍急。
他花了半小时仔细复核海军部的清单，用红笔标出几处明显过于乐观的运输时间估算和脆弱的低温存储保障环节。
然后，他拿出自己构建的分配模型核心数据表，开始梳理可能被攻击的逻辑节点，在脑中预演各种质询角度及应对策略。
他必须让自己的逻辑像堡垒一样无懈可击，同时，又要在言辞上避免显得过于冷硬，以免落入“漠视士兵痛苦”的道德陷阱。
九点一刻，亚瑟探头进来。
他果然穿着昨天新改的深灰色西装，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整个人看起来精神焕发，只是蓝眼睛里带着一丝担忧。
“埃尔，我听说上午的会……”
“我知道了。”
埃德蒙打断他，语气平稳，“按计划做你的事。技术保障科的数据备份和交叉校验做完了吗？”
“还差最后一部分，中午前肯定完成。”
亚瑟走进来，带上门，压低声音，“需要我做什么吗？比如把模型里那些支持我们决策的关键数据再整理一份更直观的图表……”
“不用。”
埃德蒙摇头，合上面前的文件夹，“听证会不是技术研讨会。你做你该做的，保持平常状态就好。斯特林女士提醒，今天最好保持低调。”
亚瑟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脸上掠过一丝气愤：“他们想找你麻烦？就因为……”
“亚瑟。”
埃德蒙抬起眼，目光里带着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制止，“做好你的工作。其他事情，我会处理。”
看着埃德蒙平静无波的脸，亚瑟咽下了后面的话，点了点头，但拳头在身侧悄悄握紧了。
“好吧。但如果你需要任何支持，随时叫我。”
亚瑟离开后，埃德蒙从抽屉深处取出一个薄薄的皮质笔记本，里面记录是他观察整理的委员会及各关联部门重要人物的性格倾向、利益关联和常用话术习惯。
他快速翻阅到几位可能出席听证会的议员资料，目光沉静地扫过那些简短的评注。
九点四十五分，他整理好必要的文件，起身走向会议室。
走廊里已经有不少人在走动，低声交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紧绷感。
几位擦肩而过的同僚向他投来含义复杂的目光，有探究，有同情，也有不动声色的疏离。
听证会在委员会最大的那间会议室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