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里的烛火又添了两根,跳动的光映得供桌上的金器愈发晃眼。
熊心指尖抚过那枚青铜酒樽,指腹被云纹硌得发疼——这是他昨日在野坟堆里挖了半宿才寻到的楚王室旧物,此刻却要像分炊饼似的分给这些泥腿子。
老婶子。他弯腰将金步摇递向那个额头沾着泥点的老妇,给您孙女打对银镯子,比草编的结实。老妇的手抖得像筛糠,枯树皮似的指节蹭过金步摇的流苏,突然跪下去,额头砸在青石板上:公子大恩,老身就是死了也给您守坟!
年轻汉子攥着酒樽的手青筋暴起,用衣襟仔细裹了三层,喉结上下滚动:这物件儿能换五石粮,我家那三个娃...能啃上热馍了。干瘦老头捧着玉璧贴在胸口,指甲在玉面上刮出细响:当年楚王祭天用的东西,咱拿着造反,老天爷定是向着咱们的!
熊心望着众人发亮的眼睛,喉咙发紧。
袖中玉璜的凉意顺着血脉往上爬,他想起老巫师临终前的话:楚王室的血要热,得拿金器当引子。此刻这些泥腿子的体温正透过金器往他身上传,热得他眼眶发酸——原来复国不是画在帛书上的图腾,是这些粗糙的手,是这些带着泥腥气的热望。
都收好了。他提高声音,明儿个日出时分,咱们去楚王陵暗仓,那儿的金器能堆成山!人群爆发出欢呼,有人把木棍抛向梁上,震得烛火乱晃,有人攥着金器往怀里塞,生怕被人抢了去。
雨不知何时停了,庙外老槐树的断枝还在滴水,砸在青石板上。
角落里,那个面黄肌瘦的青年缩了缩脖子。
他叫狗剩,三天前跟着爹来破庙听,爹夜里咳血,床底下的药罐子空了半个月。
此刻他盯着怀里的半块玉璧——熊心刚才塞给他的,说能换五石粮。
可他娘今早拽着他的衣角哭:狗剩,你爹快不行了,县太爷说...说只要递个信儿,就能开仓放粮...
青年摸了摸怀里的药包,是方才趁乱从老医者药箱里顺的,还带着艾草味。
他低头看了眼熟睡的爹,老人的嘴唇乌青,喉咙里呼噜作响。
庙外的风卷着湿土气灌进来,他咬了咬发白的嘴唇,把玉璧塞回供桌底下——这玩意儿要是被官府搜出,全家都得砍头。
等人群散得差不多,他缩着脖子溜出庙门。
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见他裤脚沾的泥,是方才跪在爹床前时蹭的。
荒草滩的虫鸣突然哑了,他跑得更快,怀里的密信被汗浸透,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破庙聚反贼,明晨取楚王陵金器。
县府的灯笼还亮着。
青年扒着后墙的狗洞,把密信塞进竹管,掷进院里。
里头传来巡夜的脚步声,他蜷进草窠,看着穿玄衣的人捡起竹管,灯笼的光映得那人腰间的铜牌发亮——是锦衣卫的青龙纹。
好小子。青龙捏着密信吹了声口哨,月光下他嘴角的刀疤像条活物,明儿个带二十个弟兄,天没亮就围了破庙。他摸出块碎银抛过去,青年伸手接住,碎银上还沾着血,许是刚从哪个犯人家抄来的。
他望着县府后堂飘出的药香,想起爹咳血的帕子,咬了咬牙把碎银塞进裤兜。
第二日天没亮,破庙里还飘着昨夜的酒气。
熊心裹着破被半梦半醒,梦里又看见老巫师举着玉璜说楚国旗子要竖起来,突然的一声,庙门被踹开。
他猛地坐起,火把的光刺得睁不开眼,玄衣人举着刀冲进来,刀刃上的寒光比月光还冷。
反贼!青龙的刀架在熊心脖子上,楚王陵的金器?
老子倒要看看是你们的反旗竖得快,还是爷的刀快!熊心的牙床直打颤,后颈的冷汗顺着脊梁往下淌——他明明锁了庙门,明明让陈胜守夜,可此刻陈胜正被两个士兵按在地上,短刀早被踢进供桌底下。
老妇抱着金步摇往神龛里钻,被士兵揪着头发拖出来,金步摇摔在地上,流苏断了半截。
年轻汉子攥着酒樽要砸,被刀背敲在手腕上,酒樽滚进泥坑,青绿色的铜锈混着泥水。
干瘦老头举着玉璧喊老天爷救命,玉璧被刀尖挑飞,撞在柱子上裂成两半。
青龙踹了熊心后背,士兵们像拎小鸡似的把众人往外拖。
庙外的晨雾还没散,镇子里的百姓举着锄头围过来,有个妇人突然扔出块石头,地砸在吴广脸上:你们说开仓分粮!
我家男人信了你们,昨儿夜里去扒官仓,被抓进大牢了!
吴广捂着火辣辣的脸喊:我们是要救你们!
官仓的粮都运去咸阳,咱们......话没说完,又一块石头砸在他额角,血顺着脸颊往下淌。
百姓的骂声像潮水涌过来:反贼!害我们蹲大牢!早该被砍头!
熊心被押着经过镇口的功德碑,碑上大秦德政四个大字被晨露洗得发亮。
他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昨日还说要掀了这碑,今儿个倒成了碑下的阶下囚。
可到底是谁出卖了他们?
是分金器时那个总往角落缩的青年?
是老巫师说的楚血未凉根本就是假话?
走快点!士兵用枪杆戳他后腰。
熊心踉跄着往前,听见路边两个妇人低声说话:听说长沙郡来了个冯大人,昨儿个开了官仓放粮,还说要治那些私扣粮车的官儿......
他脚步顿了顿,晨雾里飘来若有若无的米香,像极了记忆里母亲煮的粥。